第二天上午十点,京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行政楼顶层。
那间被清零小组临时征用的会议室,今天被收拾得格外干净。
但空气里依旧浮动着一股陈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独属于医院的气味。
市委常委、副市长王显,带着市卫健委主任、市医院院长等一众医疗系统的头头脑脑,准时抵达。
王显约莫五十出头,头发用发蜡梳得纹丝不乱,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儒雅的学者,而非手握重权的官员。
他一进门,就主动伸出双手。
“孙书记,你们这工作环境,可有点艰苦啊。”
王显的手温暖而有力,他握住孙连城的手,刻意加重了力道,目光则快速扫过房间里简陋的陈设。
那眼神里的潜台词很明显:我知道你们辛苦,也知道你们的底细。
孙连城手腕一转,巧妙地卸掉了那股力道,让这次用力的握手自然结束。
他侧过身,引着众人落座。
“王市长,您太客气了。”
“办案子,条件艰苦点没关系。”
“关键是要有突破。”
一张长条会议桌,泾渭分明地坐着两拨人。
一场名为“座谈慰问”,实为“摸底施压”的交锋,在杯盖与杯身碰撞的清脆声中,正式开始。
王显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清了清嗓子。
“同志们都辛苦了!”
他的开场白官腔十足,目光却没在自己带来的人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落在了清零小组几个年轻的面孔上。
“我们京州的医疗卫生事业,总体上是健康发展的,但也确实存在一些历史遗留问题。
这次孙书记亲自挂帅,成立清零小组,进驻我们市医院,体现了市委对我们医疗系统的高度重视,我们一定要全力配合!”
他放下茶杯,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那声音不大,却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话定下基调。
“不过呢,我也要以一个老同志的身份,提醒一下我们年轻的办案同志。”
“医疗系统,有它的特殊性和专业性。很多问题,不能单凭一腔热血去判断。”
“比如药品采购,为什么有的药贵,有的药便宜?这里面涉及专利壁垒、研发成本、疗效差异、供应链管理等很多复杂因素,不能简单地就定性为‘**’。”
卫健委主任立刻挺直了腰,如同排练过一般接过了话头。
“是啊,王副市长说得对。我们更要考虑到稳定大局。现在医院本来就人满为患,医生护士压力巨大。
纪委的同志们大张旗鼓地一查,外面风言风语,搞得人心惶惶,正常的工作秩序都受到了影响,这不利于我们为人民群众提供更好的医疗服务嘛。”
市医院的杨院长也连连点头,他摘下眼镜,用力揉着眉心,满脸都是苦大仇深。
“孙书记,您是不知道,就这几天,我们好几个科室的主任都来找我诉苦。
说纪委的同志天天找他们谈话,查阅十几年前的旧档案,他们现在拿着手术刀手都抖,连做手术的心思都没有了。这要是出了医疗事故,责任谁来负啊?”
你一言,我一语。
他们用“专业性”、“稳定性”、“大局观”这些词汇,编织成一张柔软而坚韧的网,企图将清零小组的调查困死在原地。
孙连城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甚至还带着礼貌的微笑,在院长诉苦时,还微微颔首,仿佛对他们的“苦衷”深表认同。
坐在他身旁的林溪,眉头却越皱越紧。
她放在桌下的手,用力捏成了拳。
终于,当所有人都说完了,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只有空调出风口在单调地送着冷气。
王显再次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孙连城,等着对方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等着一句“暂缓调查、顾全大局”的承诺。
孙连城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空调的噪音瞬间消失在了所有人的听觉里。
“王市长,各位领导,同志们。”
“大家刚才提的困难,我都听到了,也表示理解。”
“医疗系统确实有其特殊性,稳定也确实非常重要。”
王显的脸上,露出了计划通盘的、满意的笑容。
他准备放下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因为孙连城的话锋,转了。
“但是,我想请问一下杨院长。”
孙连城的目光直直地钉在了市医院院长的脸上。
院长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椅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您刚才说,我们查阅十几年前的旧档案,影响了医生做手术。可据我所知,我们小组的同志,这几天查阅的,主要是医院的药品采购和医疗设备招标数据。”
孙连城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
“这些,似乎……并不需要一线的手术医生来配合吧?”
杨院长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他刚刚挤出的愁苦表情还挂在脸上,显得异常滑稽。
孙连城没有停,目光平移,转向了卫健委主任。
“主任刚才说,我们搞得人心惶惶。可我们小组进驻以来,只是在你们提供的办公室里调阅资料,进行数据分析,还没有对任何一名医生进行正式的立案调查。”
“不知道这‘人心惶惶’,是从何而来?”
“又是谁的心,在惶惶不安?”
卫健委主任额角的皮肤下,一根青筋突突直跳,一层细密的汗珠从他的发际线渗了出来。
最后,孙连城的目光,落回到了王显的脸上。
全场的焦点,又回到了这位副市长身上。
“王副市长,您是我们的老领导,经验丰富。您刚才说,药品价格问题很复杂,不能简单定性。这一点,我非常赞同。”
“所以,为了避免我们这些‘外行’犯错误,我们小组的同志,连夜做了一些基础的数据分析工作。”
孙连城转向身边的林溪。
“林溪同志,你来给王市长和各位领导,汇报一下。”
林溪站起身。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将笔记本电脑的线缆插入投影仪接口,按下开关。
“咔哒。”
一声轻响。
投影仪的风扇开始旋转,那单调的嗡嗡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扩散开来,显得格外刺耳。
一束光打在幕布上,一张布满数字和线条的巨大图表瞬间亮起。
“王副市长,各位领导。”
林溪的声音清冷、干脆,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这是我们通过对市医院近五年药品采购数据的分析,得出的结论。”
她手中激光笔的红点,在幕布上画出一个刺眼的圆圈。
“以这款名为‘西地他汀’的心血管常用药为例。”
“五年来,市医院共采购了三十万盒。”
“它的中标价格,是每盒280元。”
她停顿了一下,让这个数字在众人脑中发酵。
“而我们通过公开渠道查询,同一厂家、同一规格的这款药,在隔壁江城市的公立医院中标价,是每盒240元。”
“中间,有七40元的差价。”
她再次停顿,目光从王显、卫健委主任和院长的脸上一一扫过。
“三十万盒,累计差价超过……”
“一千二百万。”
林溪的声音不大,但这四个字吐出,会议室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嗡嗡作响的投影仪风扇声,此刻听起来竟无比巨大,像一台绞肉机在耳边轰鸣。
王显脸上那和煦的笑容,彻底凝固了,嘴角僵硬地抽动,像是劣质面具上出现的裂痕。
卫健委主任和杨院长的脸,血色尽褪。
“这……这不可能!”杨院长几乎是跳了起来,声音尖锐到变了调,“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可能是统计口径不一样!”
“没有误会。”
林溪切换了下一张ppt。
上面,是两份并排陈列的、盖着鲜红公章的采购合同扫描件。
一份来自京州市医院。
一份来自江城市医院。
白纸,黑字,红章。
无声的铁证。
“当然,”林溪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投影仪的光,遮住了她的眼神,“我们只是做了初步的数据比对,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正如王副市长所说,这里面可能有很多我们‘外行’所不了解的‘专业因素’。”
“所以,我们才更需要各位领导的指导和帮助,帮我们解释一下。”
“这七倍的差价,究竟是怎么产生的。”
她说完,坐了下来,动作干脆利落,椅子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
王显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杯中的水面倒映着他僵硬的脸,那只保养得极好的手,指尖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让水面泛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参加什么座谈会的。
他是被孙连城客客气气地请过来,按在椅子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看了一场精心准备的、用数据和事实书写的……
公开处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