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心中再不情愿,即便不肯接受现实,但重大事件不会因一人而改变。
小学毕业考试结束后一个月,成绩在万众瞩目中闪亮登场。因为相遐镇网络不发达,智能手机甚至还未普及。学生的成绩会直接贴在教室的墙壁上,供众人查找。
今天天气晴朗的过头,元野陪着元满来到学校。教室墙壁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元满只能看见乌黑的脑袋,在攒动,时而爆发兴奋的尖叫,大人的责骂,孩子的哭嚎。
元满看着熟悉的一排教室,莫名想起考试结束后,离开学校的那段路。当时人很少,少的寂静,落寞。不同于开考前的热闹,只有三三两两个大人,只剩元满的班级,因开会留在最后。
曾经熟悉的,常见的面孔,在无声无息的落日余晖里下落不明。心里空落落,仿佛失去什么未知的东西。这种失落感,在元满不圆满的人生里,是第三次出现。
有两个女孩,手拉手,另外一只手各拿一个冰棍。背着承载回忆的书包,一起回家。
她们应该认识,可能是邻居,可能是亲戚,还可能是好朋友。
元满抬头看看元野的侧脸,低头掂掂背上的书包。她的书包,有铅笔盒,草稿纸,水杯。
我的书包没有回忆,正如我没有朋友。我不需要朋友,我有姐姐,朋友迟早有一天会如蒲公英种子,漂泊四方。如果结局是分开,为何一开始得相识,相知,留下令人难过的感情。随便抛弃,埋没一段真挚的情谊,岂不是太……
元满想了许久,平常语文95分以上的她,卡壳了。她还是锲而不舍的调动所学知识,拼命圆满她的观点。
残忍!对,就是残忍。元满想这个词还是不够好,只能勉强先用着。
“蛮王,哦……元满。”刘小篷活泼好动,见到谁,不管认不认识,打个招呼。突然发现元野在这,可话像开闸的河水,出去了怎么收回来。他登时装乖,暗地祈祷元野没听见元满的外号。
“小满,你同学。”
“嗯。”
“小弟弟,你看完成绩了。”
“看完了,跟我平时差不多,327。”刘小篷怪骄傲,重要的考试,没退步,可不得骄傲一下。
“挺不错的。”元野不清楚刘小篷的水平,只能这么说。
“嘿嘿,哪有元满牛,她还是第一,考了421。”刘小篷说的是真心话。
421穿过耳孔,接触耳蜗,传递到大脑中枢。元满浑身打颤,好冷啊!比平常低了近五十分。
元野露出苦笑。她们宛如草原最耐心的猎手,等待人群散去,才站在成绩单前,仔细的瞧着。元满心跳如鼓,她不愿抬头面对糟糕的成绩,仿佛面对的是她糟糕的人生。
元野花了不少时间,反复浏览窄窄的,站在元满名字后面的数字。
心里盘算:小满若想上明河,起码交三万块。把家里东西全卖了,掏不出一万。要不然把房子卖了,房屋不值钱,宅基地值钱,应该能卖十万左右。
次日,元满在床上颓废的躺着,脑子清醒,眼睛迷糊。几乎一夜不怎么睡,断断续续的醒来。元野早早起床,去村委会询问情况。
元野辞职了,她感谢陈梅在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可人不会永远待在一个地方,她得陪元满读书,去镇上生活。
元家空气低迷,姐妹之间沉默的过了两天。
一帮不速之客毫不客气的踹开大门,堵在门口,一个个气势汹汹,抱胸叉腰。
叔叔婶婶,姑姑姑父,搀扶爷爷奶奶,到元家小院说理来了!
率先发难的是姑姑:“小野,你看看你办的什么事,要不是听村干部说,我们还不晓得你翅膀这么硬,居然敢卖房子,你小小年纪怎么敢做这种胆大包天的事。”
元满双目放大,惊讶的眼神落到姐姐坚定的面孔,她不知道有这回事。
元野似一杆标枪,一个跨步笔直的站在元满身前:“各位,好久不见。我卖我爸妈的房子,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家房子,爸妈同样有继承权。”婶婶自私的嘴脸,元满永远忘不掉。
奶奶劝说:“丫头们,你们有什么大事,得卖房子才能填上窟窿,回头是岸,不要干不三不四的事情。”
“谁干不三不四的事了,小满要上学,我要把她送进最好的中学。”元野声音猝不及防拔高,两侧的拳头捏紧,剧烈的呼吸使身体在发抖。
“上学?别上了,上了也找不着好工作,学门手艺,保证饿不死,将来迟早要嫁人。”姑姑出言嘲讽。
“凭什么不上,小满回回第一,她是读书的好苗子,她将来一定有大出息。”
“我就说,孩子得有爹妈教,不然都野了。”
“那怎么了?我爸妈去世了,你们呢,作为我们的亲戚,你们是怎么干的!当初,村长让你们收留我们,你们不情不愿的同意,我和小满去你们家里,一个好房间都不给收拾,打算让我们睡牛棚,还说我们有房子,干嘛要去你们家住。平时吃点饭,偷着藏着,好东西自己带着孩子在房间吃,我们吃到的永远都是稀饭,青菜豆腐,哪怕这样,还是得不到你们一个好脸色。小满那时那么小,才一点点大,天天活在你们的眼色里,把她当头牛使唤,洗碗刷锅,大热天带她去地里掰玉米,她还没有玉米高,热死在地里怎么办!我永远忘不了你们是如何苛责我们的,永远不忘!”元野尖利凄凉的控诉,字字泣血,惊扰了树上的飞蝉,蝉鸣消失。
左邻右舍围在元家小院外,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更过分的是,你们根本不给我们活路。第一年,我在家种地。你们说粮食你们打,你们卖,回头给我钱。钱呢,自从收庄稼后,我一分钱没见过,忙了大半年,天天最晚一个从地里回来,我的成果全让你们拿走了,你们就是小偷。我本想把地出租,收点租金,你们亲自跑人家家里,指责人家强占田地,我争不过你们,我不种了。”元野的泪水,愤怒,委屈一起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她痛苦的回忆那段往事,父母走了,所有人都在欺负她们。
元满悄无声息的哭着,拉住姐姐的衣摆,冰冷的注视她们的敌人。
三个婆娘打头阵,和她们相比,元满更恨那群默不作声的男人。每一次的纠纷,男人总是站在后面,轻轻松松的观赏女人为难女孩。他们不用做坏人,不用歇斯底里,不用费力气,最后得到的好处,一点没落下。农村的很多男人,男孩,从内而外暴露自私的寒凉。因为他们生来知道,绝大多数的好处,是他们的,无可争议。他们不用出手,有得是人会帮他们清除障碍。
“都别吵了。”村长背手,从爷爷身后挤进来。“都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伤了和气。”
“村长,我只是在争取我爸妈的财产,两个小丫头片子,凭什么卖房子。”婶婶的三角眼,不善的盯着元野元满。
“这事我知道,元野和我说了。”村长咳嗽两声:“行了,你们别太过分,这么多年,你们的行为,大家都看着呢。”
元满心里不屑:看似帮我们说话,还是向着对面,在这和稀泥。
“反正不管,这房子有爸妈的一份。”姑姑一屁股坐在地上,随时躺下,准备大闹一场。
“她们爹妈的地,给你们种了,你们还不满足?”
“那是她俩忙不过来,我们才好心帮忙种的。”
“要不然这样,卖房子的钱,我会如实按照法律,把爷爷奶奶的那份给你们,你们把我爸妈的土地,还回来,以后再也不许种。”元野擦去泪水,努力看清他们的嘴脸,好好记在心上。
“你们要土地干什么?反正不种。”
“干什么都可以,就算荒着,也不给你们。”元野吸吸鼻涕。
“元野,闭嘴,太不孝了。”地位最高的爷爷开口,婶婶姑姑的得意,快舞到元满脸上。
元野沉默,不知再想什么。元满从姐姐身后走出:“要地,要房子,你们选一个。如果再逼我们,大家都别活了。我一把火,将你们的房子,车子,牲畜,土地,全烧了。”元满说的很慢,很重,怕对面听不见。她直视最高的权威——爷爷。
“你这小孩怎么说话,没爹妈教的孩子,长大上社会也是败类。瞧瞧,大伙都瞧瞧,这有个杀人犯。”婶婶的唾沫星子,若不是距离远,可能会直接喷死元满。
元野按住元满的肩膀,让她退后。元满反握住姐姐的手,继续说:“你们既然懂财产的法律,应该也懂,我才十二岁,杀人不枪毙。就算监护人受罚,也是罚款。罚款怎么来,卖房子呗,不过这样,你们的目的确实达到了。”
“疯了,你个疯子。”姑姑大喊大叫,还不如两个孩子稳重。
“我们拭——目——以——待!”元满本质就是个狼崽子,报复心强。
“够了,今天我做主,卖房子的钱全部给两姐妹,土地你们种去。”村长不容拒绝的,结束这场血缘之间的反目成仇。
“村长!爸妈!”婶婶姑姑异口同声,对这个结果不满意。
“够了,回去吧。”爷爷混浊的眼睛,刺向元满,元满毫无畏惧,回瞪他。
“行,真有种,以后别来哭着求我们。”姑姑临走前放狠话。
元满心里发笑,看见对面的男人,一开始稳操胜券,有闲工夫抽烟。临走吃屎的表情,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