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敲到第二响,林夜就醒了。
掌心的伤结了层薄痂,一动就扯着疼。他坐起身,摸向怀里。那包苔藓碎屑还在,隔着粗布传来一丝凉意。
通铺里有人翻了个身,嘟囔着梦话。
林夜穿好衣服,动作很轻。他推开房门,冷空气灌进来,带着黎明前特有的潮湿气味。天边刚泛出点鱼肚白,院子里还灰蒙蒙的。
他走到井边,打水洗脸。
水刚提到一半,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
林夜没回头。他继续把桶拽上来,水花溅湿了鞋面。
“就是他。”
李奎的声音,压着点得意。林夜转过身,看见李奎站在两个穿灰袍的人旁边。那两人腰上挂着木牌,脸色很冷。
是执法堂的杂役执事。
“林夜?”高个的执事开口,声音像冻硬的石头。
林夜放下水桶,点了点头。
“有人举报。”矮个执事走上前,目光扫过林夜全身,“昨夜杂物房丢了东西。一块下品灵石,还有三张辟尘符。”
林夜没说话。他看着李奎。李奎嘴角翘着,眼神里全是恶意的笑。
“搜他。”高个执事说。
矮个执事伸手过来。林夜站着没动,任由对方在自己身上摸索。粗布衣里没什么东西,只有那包用破布裹着的苔藓碎屑。
执事摸到了,掏出来。破布展开,里面是些干枯发灰的碎屑。
“这是什么?”矮个执事皱起眉。
“后山捡的苔藓。”林夜说,“听说能止疼。”
李奎嗤笑一声:“编得挺像。”
高个执事拿过破布,捏起一点碎屑看了看,又凑到鼻尖闻。确实只是普通的植物碎屑,带着点土腥味。他随手把破布扔在地上。
“灵石和符箓呢?”他盯着林夜。
“我没拿。”林夜说。
“赃物当然藏起来了。”李奎插话,声音拔高,“奎哥我昨天半夜起夜,亲眼看见他鬼鬼祟祟从杂物房那边过来!手里还揣着东西!”
两个执事交换了下眼神。
院子里其他杂役也陆续起来了,聚在远处探头探脑。没人敢靠近,也没人出声。
“杂物房有你的脚印。”高个执事缓缓说,“今早查的。”
林夜心里沉了一下。脚印。李奎他们昨晚恐怕真去了杂物房,故意留下痕迹,再栽赃给他。
模拟器在意识里弹出一行字,颜色暗红。
【警告:证据链对宿主不利。辩解成功率低于10%。建议保存体力,接受处罚。】
林夜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没什么情绪。
“我没偷。”他还是这句话。
高个执事摆了摆手,不耐烦了。“偷没偷,执法堂自会细查。但眼下嫌疑重大,按规矩,先罚思过崖三日。”
思过崖。
林夜听过这地方。青岚宗惩罚犯错弟子的荒僻山崖,在宗门后山深处。据说终年刮着罡风,寒冷刺骨。
矮个执事从腰间解下一副镣铐。铁链很旧,磨得发亮。
“伸手。”
林夜伸出双手。镣铐扣上腕子,冰凉沉重。锁舌咬合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李奎脸上的笑藏不住了。他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好好思过啊,林夜。崖上风大,可别冻死了。”
林夜抬起眼,看了他一瞬。
那眼神很静,像深潭。李奎被看得莫名一怵,往后缩了缩。
“带走。”高个执事转身。
林夜被推着往前走。镣铐的铁链哗啦作响,扯得腕骨生疼。院子里的杂役们自动让开一条路,眼神躲闪,没人敢看林夜。
他走过井边,走过堆柴的角落,走过那口有裂缝的旧水缸。
老杂役蹲在灶房门口择菜,头埋得很低。
晨光终于爬上了屋檐,把影子拉得斜长。林夜被押出杂役院,踏上往后山去的石阶。
石阶很陡,长满青苔。越往上走,风越大。
两个执事一前一后,把林夜夹在中间。他们走得很快,林夜腿上还有伤,镣铐又重,好几次差点绊倒。
矮个执事不耐烦地拽了下铁链:“走快点!”
林夜咬着牙跟上。膝盖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疼,像有针在扎。汗从额角渗出来,被风一吹,冷得刺骨。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石阶到了尽头。
前面是一道天然形成的石梁,窄得只容一人通过。石梁下是深不见底的云雾,风从谷底卷上来,带着尖啸。
“过去。”高个执事指了指对面。
林夜深吸口气,踏上了石梁。脚下石头湿滑,风刮得人几乎站不稳。他盯着前方,一步一步往前挪。
铁链在风中乱晃,哗哗地响。
好不容易走到对面,眼前豁然开阔。这是一片凸出山体的巨大平台,方圆不过十来丈,三面都是悬崖。
平台中央立着根粗矮的石柱,上面拴着几条锈迹斑斑的铁链。
这就是思过崖。
崖上光秃秃的,除了石头什么也没有。风毫无遮挡地刮过,卷起细小的碎石和冰屑,打在脸上生疼。
温度比山下低了一大截。林夜只穿着单衣,冻得牙关开始打颤。
矮个执事把林夜拽到石柱前,解下他腕上的镣铐,又用柱上垂下的铁链重新锁住。这次只锁了一只手,链子很长,能在平台范围内活动。
“老实待着。”高个执事扔下句话,“三日后来接你。”
两人转身走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石梁那头。
风更大了。
林夜靠着石柱坐下,把锁着的手腕往怀里缩了缩。铁链冰凉,贴着皮肤像块冰。
他环顾四周。平台边缘的云雾翻涌着,偶尔散开时,能看见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暗。对面是另一座山峰,隐约能看见建筑轮廓,但太远了,看不真切。
这里真是与世隔绝。
模拟器的界面自动弹出,能量指示已经红得发黑。
【警告:能源即将耗尽。强制关闭倒计时:两个时辰。】
【环境扫描启动……扫描范围受限。】
【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微弱,来源不明。方位:平台东南角边缘。】
林夜抬起眼,看向东南角。
那里是悬崖边,石头被风蚀得坑坑洼洼。他拖着铁链走过去,链子在石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靠近崖边,风大得几乎站不住。他蹲下身,仔细看那些石头。
石缝里长着几簇顽强的枯草,被风吹得贴地伏倒。没什么特别的。
但模拟器的扫描光晕顽固地指向这里。
林夜伸出手,摸了摸石面。石头冰凉粗糙,上面有些天然纹理。他的手指顺着纹理滑动,忽然顿住了。
在一条较深的石缝底部,似乎有什么东西。
不是苔藓,也不是草。颜色和石头几乎融为一体,但纹理不同。他抠了抠,指尖触到一点凹凸的刻痕。
是符文。
非常简陋,线条歪扭,像是用石头随便划上去的。而且磨损得很厉害,只剩一点残迹。
林夜盯着那点残迹看。符文的结构很陌生,不是他前世见过的任何一种制式。但隐隐透出点规律,像是某种……标记?
模拟器艰难地运转。
【残破符文分析中……】
【结构特征:非标准加密格式。疑似定位或记录用途。】
【能量残留:极微弱,属性混杂。】
【资料库无匹配记录。】
非标准加密格式。
林夜心里动了动。青岚宗是正道宗门,用的符文体系都有固定制式。这种歪扭的、非标准的符文,会是谁留下的?
他继续在附近摸索。很快,在另外几处石缝里,也发现了类似的残迹。都很隐蔽,不仔细找根本看不见。
这些符文分布得没什么规律,但模拟器扫描后,在意识里构建出一个简陋的分布图。
它们似乎指向平台中央,那根拴铁链的石柱。
林夜走回石柱旁,蹲下来仔细看柱身。柱子表面被风雨侵蚀得斑驳,满是裂痕。他用手掌贴着石面,一寸一寸地摸。
在靠近底部的位置,他摸到了一处凹陷。
不是自然形成的裂缝。凹陷边缘很规整,呈圆形,直径约莫三指宽。里面塞满了泥土和碎石。
林夜把泥土抠出来。
底下露出一个浅浅的凹坑。坑底刻着一个更完整的符文,虽然也磨损了,但还能看出大致结构。
这个符文,和崖边那些残迹是同一套。
模拟器的界面忽然剧烈闪烁了一下。
【检测到微弱数据流……尝试解析……】
【解析失败。信号源不稳定。】
【警告:能源即将见底。一炷香后强制关闭。】
林夜盯着那个符文凹坑。数据流?信号源?
这里除了石头和风,什么都没有。
他忽然想起扫描提示的“异常能量波动”。难道和这个符文有关?可这符文看起来死气沉沉,没有任何能量反应。
风刮得更急了,卷着冰屑打在脸上,像针扎。
林夜坐回石柱旁,把身体蜷起来取暖。单衣早就被风吹透,冷意渗进骨头里。他咬紧牙关,不让它们打颤。
时间一点点过去。
日头升高了些,但崖上依旧寒冷。云雾在脚下翻涌,偶尔散开时,能看见底下深谷里嶙峋的怪石。
林夜试着运转前世的炼体法门。但这具身体太弱,经脉滞涩,根本聚不起气。尝试了几次,除了累出一身虚汗,什么效果也没有。
他靠在石柱上,闭目养神。
意识沉入模拟器界面。能源指示已经红得发黑,倒计时数字跳动着,只剩最后半柱香。
或许该用掉怀里那点苔藓碎屑。虽然效果会递减,但至少能让模拟器多撑一阵。
他正犹豫着,耳边忽然传来一点异响。
不是风声。
林夜倏地睁开眼。
声音是从石梁方向传来的。很轻,像是有人踩在石头上的动静。但风太大,听不真切。
他屏住呼吸,盯着石梁入口。
云雾被风吹散了一瞬。一道人影从石梁上走了过来。
是个女人。
她穿着青岚宗掌门的月白道袍,但袍角随意地撩起来,在腰间打了个结。头发也没好好梳,松松地绾着,几缕碎发被风吹得乱飞。
她走得很快,很稳。石梁那么窄,底下是万丈深渊,她却像在平地上散步。
林夜绷紧了身体。
女人踏上平台,停下脚步。她左右看了看,目光扫过光秃秃的石头,扫过翻涌的云雾,最后落在林夜身上。
她歪了歪头。
“哟,还真有人。”她说,声音清脆,带着点好奇。
林夜没说话。他认出这身道袍了。青岚宗掌门,苏璃。
可掌门怎么会来思过崖?这种荒僻地方,通常是执法堂低级执事才会来的。
苏璃朝他走过来。她走得漫不经心,脚下却避开所有碎石,步伐轻盈得像没沾地。她在林夜面前停下,蹲下身。
两人距离很近。
林夜能看见她眼睛的颜色。很浅的琥珀色,在光下透着点金。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专注,像在观察什么有趣的东西。
“杂役弟子?”苏璃开口,语气随意,“犯了什么事?”
“被诬偷窃。”林夜说。
“哦。”苏璃应了声,没追问。她的目光落在林夜腕上的铁链,又移到他冻得发青的手上。“冷吧?”
林夜点了点头。
苏璃伸出手,指尖碰了碰铁链。链子冰凉,她缩回手,在道袍上擦了擦。“执法堂那帮人,总爱用这套。”
她站起身,走到平台边缘,探头往下看。风吹得她衣袍猎猎作响,她却像没感觉。
“这地方风景不错。”她自言自语,“就是风大了点。”
林夜看着她。这位掌门的言行,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太随意了,随意得有点……古怪。
苏璃在崖边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走回来。她在石柱旁绕了一圈,脚步停在那处符文凹坑前。
林夜心里一紧。
苏璃蹲下身,用手指抹了抹凹坑边缘的泥土。她盯着那个磨损的符文看,看了很久。
“有意思。”她轻声说。
“什么?”林夜忍不住问。
苏璃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符文,谁刻的?”
“不知道。”林夜说,“我来时就有了。”
苏璃又低下头,手指在符文线条上虚划。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像是在回忆什么。
“非标准制式。”她喃喃,“加密格式也很老……至少五十年往上。”
她抬起头,看向林夜:“你碰过它?”
林夜迟疑了下,点了点头。“抠了点土出来。”
苏璃笑了。笑得很短,眼睛里却没笑意。“胆子不小。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也敢乱碰。”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不过算了,这符文早就失效了。就是个空壳。”
林夜看着她:“掌门认识这符文?”
“不认识。”苏璃说得很干脆,“但类似的见过一些。”
她走回平台中央,四处张望。风吹乱她的头发,她随手拨到耳后,动作有点不耐烦。
“这破地方,除了石头就是风。”她嘟囔,“到底在哪……”
林夜没听懂她在找什么。但他没问。
苏璃在平台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那几处崖边符文残迹旁。她蹲下身看了看,眉头微皱。
“分布得挺散。”她站起身,看向林夜,“你发现了几处?”
“五处。”林夜说。
“还有一处呢?”
林夜指向石柱底部。
苏璃走过去,重新蹲在那凹坑前。这次她看得更仔细,手指沿着符文线条慢慢描摹。
风忽然小了些。
云雾在平台周围缓缓流动,像白色的潮水。日头从云缝里漏下一点光,把石柱的影子拉长。
苏璃的侧脸在光里显得很清晰。她的睫毛很长,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干净利落。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不是情绪。
是更冷,更遥远的东西。
林夜忽然有种感觉——这位掌门,不像在“看”符文。像在“读”它。
苏璃的手指停在符文中央。那里磨损最严重,几乎看不清线条。她指尖轻轻按下去,很轻,几乎没用力。
但林夜听见了一声极细微的“咔”。
像是什么东西松动了。
苏璃收回手,站起身。她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拍了拍道袍下摆。
“果然失效了。”她说,语气轻松起来,“连最基本的能量回路都断了。”
她转向林夜,歪了歪头:“你叫什么?”
“林夜。”
“林夜。”苏璃重复了一遍,点点头,“行,我记住了。”
她说完,转身就往石梁走。步子还是那么随意,像来的时候一样。
林夜看着她背影,忽然开口:“掌门来思过崖,是找什么东西?”
苏璃脚步顿住。她没回头,只是侧了侧脸。
“找点旧痕迹。”她说,“不过看来是找不到了。”
她继续往前走,踏上石梁。风吹起她的衣袍,月白色在云雾里时隐时现。
走到石梁中间时,她忽然停下,回头看了林夜一眼。
那眼神很深,像能穿透皮肉,直接看到骨头里。
“三天后是吧?”她说,“挺过去。这地方……夜里可能不太平。”
话音落下,她转身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云雾里。
平台又只剩林夜一个人。
风重新大起来,卷着冰屑抽在脸上。但林夜没动。他盯着苏璃消失的方向,脑子里转着她最后那句话。
夜里可能不太平。
什么意思?
他低头看向那个符文凹坑。刚才苏璃按下去时,那声“咔”很轻,但他确实听见了。
模拟器的界面在此时疯狂闪烁。
【警告:能源耗尽。强制关闭进入倒计时——】
【检测到微弱信号增强……尝试捕捉……】
【捕捉失败。信号已消失。】
【强制关闭。十、九、八……】
林夜攥紧拳头。
七、六、五……
他盯着凹坑。石面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符文还是那个磨损的符文。
四、三、二……
风刮过平台,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一。
界面彻底暗了下去。
最后一丝光消失在意识深处。模拟器关闭了。没有警告,没有提示,就像从未存在过。
只有手腕上铁链的冰凉触感,真实得刺骨。
林夜靠着石柱,慢慢坐下。他闭上眼,调整呼吸。冷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疼。
苏璃。
这位掌门,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她来思过崖,绝不是随便逛逛。那些符文,她肯定知道什么。
还有那句“夜里可能不太平”。
林夜睁开眼,看向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云雾更浓了,把最后一点天光也吞没。崖下的深渊里,传来隐约的风吼,像什么东西在哭。
他蜷起身体,把锁着的手腕往怀里缩了缩。
铁链硌着肋骨,冰凉坚硬。
夜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