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客栈门轴吱呀一声。
三人踏进还黑的街。雾气比昨夜更厚,贴在脸上像层湿布。胖掌柜缩在柜台后头,只露半张脸,目送他们离开。
镇北的土路消失在雾里。
林夜走在最前,步子放得很轻。地面松软,踩上去有噗噗的闷响。路边荒草挂着露水,掠过裤腿,留下一片湿痕。
柳清儿按着剑柄,眼睛盯着雾中模糊的轮廓。赵莽扛着布袋跟在最后,铁锤柄在腰侧晃荡,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天光渐渐渗出来,灰白,没有温度。
走了约莫五里,路断了。前方是片黑压压的林子,树干扭曲,树皮皲裂成鳞片状。雾在林间流动,慢得像黏稠的浆。
林夜停下,蹲下身。
地上有脚印。不是人的,蹄印,分三趾,很深。印子边缘发黑,渗着腥臭的黏液。他指尖虚按在黏液上方,没碰。
“狼?”柳清儿低声问。
“不是。”林夜站起来,“蹄印不对。而且狼的唾沫没这么臭。”
赵莽抽了抽鼻子,脸色有点难看。“这味儿……像什么东西烂在肚子里。”
林夜拨开拦路的藤蔓,走进林子。
光线陡然暗下来。雾在林子里结成絮状,一团一团挂在枝杈间。空气又湿又闷,呼吸时能感觉到细小的水珠钻进鼻腔。
四周静得反常。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连风声都听不见。只有三人踩断枯枝的脆响,一声,一声,在寂静里炸开。
柳清儿忽然拽住林夜袖子。
她指指左前方。一棵老槐树的树干上,钉着块木牌。牌子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但上面用朱砂画的符号还依稀可辨。
一个歪扭的圆圈,里面三条竖线。
林夜盯着符号看了几息。“是禁制标记。画的人很仓促,朱砂都没涂匀。”
“禁什么?”赵莽凑过来。
“不知道。”林夜伸手,在符号上方一寸处虚停。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感,像被针扎。“但力量还没散干净。画了至少有半个月。”
他收回手,指尖微微发麻。
三人绕过老槐树,继续往里走。林子越来越密,树冠交错,几乎遮住了天。雾气从地缝里钻出来,贴着地面流淌。
又走了两刻钟,前方传来水声。
很轻,淅淅沥沥的,像小雨落在叶子上。拨开最后一片灌木,眼前出现一条山溪。
溪水很窄,不到一丈宽。但水是黑的,粘稠,流动缓慢。水面浮着一层油光,映着灰白的天,像块肮脏的镜子。
溪边有东西。
是半截鹿尸。肚子被掏空了,内脏散在乱石滩上,已经腐烂发黑。鹿眼睁得老大,瞳孔浑浊,爬满了白蛆。
柳清儿别过脸。
林夜走到溪边,蹲下。他没看鹿尸,目光落在溪水对岸的泥地上。那里有一串脚印,人的,很新鲜,不超过一天。
脚印朝着上游延伸。
“追吗?”赵莽问。
林夜没答。他盯着黑水,忽然伸手,从岸边捡起块石头,扔进溪心。
石头落水,没有溅起水花。它沉下去,慢得诡异,像被什么黏住。水面荡开一圈涟漪,涟漪中心,冒出几个气泡。
气泡破裂,散出淡紫色的烟。
烟飘到鼻前,有股甜腻的香味。林夜脸色一变,猛地后撤。“闭气!”
柳清儿和赵莽同时捂住口鼻。
但那烟沾在皮肤上,立刻传来灼痛。林夜手背红了一小片,像被烫伤。他扯下块衣角,蘸了溪水——水也烫,擦上去反而更疼。
“是瘴毒。”他咬牙说,“混了邪气的水汽。”
对岸的雾气忽然翻涌起来。
起初只是缓缓滚动,接着越来越快,像煮沸的粥。雾里传出脚步声,拖沓,沉重,不止一个。还有铁器拖过地面的刮擦声。
柳清儿拔剑出鞘,剑身映着黑水,泛出青冷的光。
赵莽放下布袋,抽出两把铁锤,握柄的手背青筋暴起。
林夜站起身,暗紫色的光在眼底转了一圈。他看向雾中,那些身影渐渐清晰。
是五个“人”。
走在前面的三个,穿着破旧的村民衣裳,脸上沾满泥污。他们眼神空洞,嘴角淌着涎水,走路的姿势歪歪扭扭,膝盖几乎不打弯。
后面两个,一身黑袍,从头罩到脚。脸上戴着木刻面具,只露两个眼洞。手里各握着一柄弯刀,刀身锈迹斑斑,沾着黑红色的垢。
黑袍人的目光扫过溪边三人,停在林夜腰间的杂役木牌上。
左边那个发出沙哑的笑声。“青岚宗的狗,鼻子倒是灵。”
右边那个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
三个村民忽然加速,趟进黑水。瘴毒沾上他们的腿脚,皮肤立刻溃烂冒烟,但他们像感觉不到疼,直直冲过来。
柳清儿动了。
她剑尖一挑,刺向最前面村民的咽喉。那村民不躲不闪,喉咙被刺穿,黑血喷出来,但他只是晃了晃,双手继续抓向柳清儿的脸。
剑身一转,头颅飞起。
无头尸体倒下,砸进水里。但另外两个村民已经扑到近前,手指弯曲成爪,指甲乌黑,带着腥风。
赵莽低吼一声,铁锤横扫。
锤头砸中一个村民的胸口,肋骨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那村民倒飞出去,撞在树上,软软滑落。另一个被柳清儿削断双腿,还在泥地里爬。
黑袍人动了。
他们没管村民,一左一右,扑向林夜。弯刀划出两道灰暗的弧线,一刀砍头,一刀削腰。配合娴熟,显然是杀惯了人的。
林夜没退。
他侧身,让过砍头的刀,左手探出,五指成爪,扣向削腰那人的手腕。动作不快,但角度刁钻,正好卡在对方旧力刚尽、新力未生的刹那。
黑袍人手腕一麻,刀差点脱手。
他急撤,但林夜的指尖已经划过他小臂。布料撕裂,底下露出的皮肤上,布满青黑色的经络,像蚯蚓在皮下蠕动。
另一把弯刀又至。
林夜后仰,刀锋贴着鼻尖掠过。他右脚顺势踢起,一块溪边卵石飞射,砰地砸在对方面具上。
面具裂开一道缝。
黑袍人闷哼后退,露出的半张脸惨白如纸,嘴角渗血。他盯着林夜,眼神里多了几分惊疑。“你不是杂役。”
林夜没答话,身形一晃,已经贴到近前。
他右手食指伸出,指尖一点暗紫光芒凝聚,点向对方心口。黑袍人举刀格挡,但林夜手指中途变向,戳向他腋下。
腋下是要害,护甲薄弱。
黑袍人急忙缩臂,林夜却已抽身后退,拉开三步距离。整个过程不过两息,另一个黑袍人的刀才刚追到。
柳清儿的剑到了。
剑尖刺向那人后心。黑袍人回刀格开,金铁交鸣,火星四溅。赵莽从侧面扑上,铁锤抡圆了砸他肩膀。
黑袍人硬挨一锤,踉跄半步,借力转身,刀光泼洒,逼退柳清儿。他面具下的眼睛扫过战场,忽然吹了声口哨。
尖利,短促。
溪对岸的雾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回应。
林夜脸色微沉。“退!”
三人同时后撤,退进林子。两个黑袍人没追,只是站在溪边,冷冷看着。雾里钻出更多身影,摇摇晃晃,都是村民打扮。
他们手里拿着锄头、柴刀,甚至木棍。
眼睛全是一片浑浊的灰白。
柳清儿喘了口气,剑尖垂下。“被控制的……有多少?”
“不知道。”林夜盯着对岸,“但这里离他们的据点肯定不远。不然操控不了这么多活尸。”
“活尸?”赵莽抹了把汗,“那玩意儿不是得死了才叫尸吗?”
“魂魄被抽了,身体还活着,就是活尸。”林夜转身,“走,绕开溪流。上游一定有路。”
他们钻进林子深处,避开溪流方向。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一直跟着。
雾更浓了。
能见度不到三丈。树干在雾里时隐时现,像一具具站立的尸体。林夜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实了才抬脚。
地上开始出现散乱的白骨。
有人骨,也有兽骨。骨头很新,没完全风化,上面还挂着碎肉。苍蝇嗡嗡地绕着飞,绿头,个头比寻常大一圈。
柳清儿捂住口鼻,眉头紧锁。
赵莽低骂一声,用锤柄拨开挡路的一根大腿骨。“这他娘到底是什么地方?”
“养尸地。”林夜说,“阴气重,瘴毒浓,适合炼那些玩意儿。”
他忽然停下,蹲下身。
面前是一片洼地,积着黑水。水底沉着几具尸体,衣服还没烂光,看样式是普通山民。尸体膨胀发白,像泡发的馒头。
但吸引林夜目光的,是水边一块石头。
石头上刻着符文。不是朱砂画的,是直接凿进去,痕迹很深。符文歪扭,但结构眼熟——和之前老槐树上那个,同出一源。
只是这个更完整。
圆圈,三条竖线,底下多了一个倒三角。
林夜伸出手指,顺着符文凹槽虚划一遍。指尖传来熟悉的刺痛,但这次更剧烈,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
他缩回手,盯着符文看了半晌。
“他们在圈地。”他站起来,“用禁制把这片区域封起来。里面养尸,外面放哨。溪边是第一道防线。”
“那我们现在在哪儿?”柳清儿问。
“在圈里。”林夜看向雾深处,“而且越走越深。”
赵莽咽了口唾沫。“还往前走?”
“退回去也是死。”林夜迈过洼地,“只能往前,找到他们老窝。破了阵眼,禁制自解。”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
前方雾里,隐约传来钟声。
很轻,很闷,像隔了层层棉布。但确实是钟声,一下,一下,节奏缓慢,带着某种诡异的韵律。
钟声传来的方向,雾气颜色变了。
不再是灰白,而是泛着淡淡的青。青雾缓缓旋转,像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隐约能看到两座山的轮廓,夹着一道狭窄的谷口。
谷口立着什么东西。
像门,又像碑,太高,雾里看不真切。
林夜眯起眼。“到了。”
柳清儿握紧剑柄。“那就是雾隐谷?”
“应该是。”林夜压低声音,“钟声是从谷里传出来的。他们在召集人手,或者……在举行什么仪式。”
赵莽把铁锤握得更紧。“打进去?”
“找死。”林夜摇头,“谷口一定有守卫,而且不止黑袍人那种货色。得等。”
“等什么?”
“等天黑,或者等他们换防。”林夜退到一棵树后,靠树干坐下,“现在先盯着。看清楚有多少人,怎么布的防。”
柳清儿和赵莽也各自找隐蔽处蹲下。
雾还在翻涌,青色的漩涡缓缓转动。钟声停了,谷口恢复寂静。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更重了。
林夜盯着谷口那模糊的轮廓,眼底暗光流转。
他想起山神庙里那盏白纸灯笼,想起三个村民空洞的眼睛。想起黑陶小瓶里飘出的腥甜味。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道谷口。
雾气从谷里漫出来,像活物,一寸寸蚕食着周围的林子。所过之处,草木迅速枯萎,叶片卷曲发黑。
赵莽打了个寒颤。“这雾……有毒吧?”
“比溪水里的更毒。”林夜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三颗褐色药丸,“清心丹,含在舌下。能撑两个时辰。”
药丸苦涩,带着薄荷的凉意。
含下去,脑子清醒了些,但那种被雾气包裹的窒息感还在。林夜靠着树干,闭上眼睛,神识缓缓铺开。
很吃力。
雾气里有种黏稠的力量,阻碍神识扩散。他只能勉强感知到十丈内的动静——虫蚁在枯叶下爬行,树根在泥土里腐烂。
还有,谷口方向,隐约的能量波动。
像心跳,缓慢,沉重。每跳一下,周围的雾气就浓一分。
林夜睁开眼,看向柳清儿。“你听到什么没有?”
柳清儿侧耳听了听。“风声?不……是呼吸声。”
很轻,很沉,从谷口方向传来。不是一个人的呼吸,是很多个,混杂在一起,节奏诡异的一致。
吸——呼——
吸——呼——
像沉睡的巨兽。
赵莽脸色发白。“里头到底养了多少那种玩意儿?”
“不知道。”林夜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枯叶,“但肯定比我们想的多。得想办法摸清底细,不然进去就是送死。”
他看向谷口,雾气正慢慢聚拢,将那门碑似的轮廓彻底吞没。
天光又暗了几分。
林子里最后一点灰白也消失了,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青黑。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嘶哑,凄厉,很快又被雾气吞没。
钟声又响了。
这次更清晰,也更急促。当当当,连敲九下。谷口方向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还有铁器碰撞的叮当声。
林夜屏住呼吸。
雾里,影影绰绰,至少二十个黑袍人列队走出。他们抬着什么东西,长长的,用黑布裹着,看不出形状。
队伍走向谷口,消失在青雾中。
最后一个黑袍人进去前,回头看了一眼。
面具下的眼睛,正好看向林夜三人藏身的方向。视线停留了一息,才转回去,迈步走进雾里。
谷口恢复寂静。
但那种被盯上的感觉,像根刺,扎在背上。
柳清儿声音压得极低。“他看到我们了?”
“不确定。”林夜盯着谷口,“但肯定察觉到了什么。今晚不能动手,得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林夜没答。他盯着那团青雾,脑子里飞快地推演。谷口守卫森严,强攻不行。绕路?两侧是峭壁,爬上去耗时,动静也大。
只有一条路。
等下次他们运东西出来,混进去。
他看向柳清儿和赵莽,压低声音。“听好。下次他们再出谷,我们分头行动。赵莽,你弄点动静,引开守卫注意力。柳清儿,你跟我摸到队伍尾巴,打晕最后两个人,换上衣服。”
“然后呢?”
“混进去,见机行事。”林夜说,“但记住,进去后别分开。里头情况不明,落单就是死。”
赵莽舔了舔嘴唇。“啥时候动手?”
“等。”林夜重新蹲下,“等他们换班,或者等天亮前最困的时候。现在,盯着。”
三人重新隐入阴影。
谷口的雾,还在缓缓旋转。青黑色的漩涡深处,那沉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像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林夜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疼,但能让他保持清醒。这片山谷里的秘密,比预想的更脏,也更危险。可他已经踩进来了,没有退路。
只能往前,撕开这层雾。
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