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春的夜雨带着料峭寒意,敲打在京郊一处名为“静心斋”的朴素庄院瓦檐上。烛火在精舍内摇曳,映照着两张神色凝重的脸。
济州协领沈自山,身着半旧的藏青便袍,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深藏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微微躬身,目光却毫不闪避地迎向端坐主位的那位——雍亲王胤禛。
四爷胤禛,一身石青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指尖缓缓捻动着一串油润的紫檀佛珠,动作平稳,眼神却如寒潭深水,锐利地审视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沈自山?一个远在山东、并非保皇党核心的武官,此刻主动投效?疑云密布。是八爷党设下的精巧陷阱?是皇父康熙帝不动声色的试探?抑或是此人嗅到了什么风声,意图投机?
“沈协领,”四爷的声音低沉平缓,不带波澜,却像一块巨石压在沈自山心头,“山东海防,国之东屏。协领大人不在任上整饬军务,星夜兼程来此僻静之所见本王,所为何事?”他刻意避开了“投靠”二字,只问“事由”,试探之意昭然。
沈自山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的鼓噪,单膝触地,姿态恭谨却带着武人的铮铮骨气:“回禀王爷!下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本分。然今日朝堂,龙庭之争暗流汹涌,已非密辛。下官位卑职小,却也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环视诸位天潢贵胄,唯王爷您心系社稷苍生,宵衣旰食,以雷霆手段整肃吏治,涤荡污浊,方是国朝中兴之砥柱!王爷在户部清缴亏空,得罪权贵无数,所为何来?
不正是为这江山社稷清淤除弊!下官虽一介粗鄙武夫,亦感佩王爷之胆识与担当!山东济州,下官经营数年,不敢妄言固若金汤,然三千水师,百余艘战船,沿海卫所,皆在掌握。
若王爷不弃,此身此职,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为这大清天下,求一个海晏河清、名正言顺的将来!”他字字铿锵,将自身价值(山东兵权)和盘托出,更精准地将投诚理由锚定在四爷的“治世抱负”与潜在的“正统”大义上,避开了对其他皇子的直接攻击。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四爷心中最紧绷的那根弦。九子夺嫡已至白热,八爷胤禩身边聚集了九阿哥胤禟(富可敌国的钱袋子)、十阿哥胤?(宗室支持)、十四阿哥胤禵(掌兵西北,虽未明确站队但倾向不明)以及大批趋炎附势的朝臣,声势浩大。
反观他自己,虽得清流敬重,但真正握在手中、可随时调动的嫡系武力,唯有远在西北的年羹尧!朝中可用心腹,屈指可数。沈自山这个手握实兵、扼守海疆要冲的武官主动来投,简直是天降甘霖!他提到的“吏治”和户部清缴,更是戳中了四爷此刻最大的痛处——他缺钱,更缺能在关键位置为他稳住局面、提供实际支持的实权派!山东的兵权,不仅能拱卫京畿侧翼,必要时更是一支可用的奇兵。
佛珠在指尖的捻动停顿了数息,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四爷的目光依旧深沉如渊,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似乎缓和了一线。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冷冽,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沈协领拳拳报国之心,本王……知晓了。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正需忠勇干练之士,为国分忧。你且回去,安守本职,勤练水师,整饬海防。记住,本王眼中,唯‘忠’、‘实’二字。若你言行如一,恪尽职守,他日功成,本王必不负今日之诺,肱股之位,虚席以待;若存二心,首鼠两端……” 未尽的话语化作一道冰冷的视线,如实质般扫过沈自山的头顶。
“下官谨记王爷教诲!肝脑涂地,绝不负王爷今日信重!山东之事,王爷尽可放心!”沈自山以头触地,重重叩首,背心已被冷汗浸透,心中却涌起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激动与豪情——这盘以全家性命为注的棋局,第一步,险之又险,成了!
回到济州的沈自山,仿佛换了一个人。明面上,他是那个勤勉低调、只知埋头军务的纯臣。奏折里充斥着剿灭海匪、修缮炮台、训练水师的琐碎汇报,对京城的暗流涌动表现得漠不关心,甚至在与同僚书信往来中,偶尔还会流露出对“皇子们不安分”的忧虑,俨然一副保皇党的忠耿模样。山东官场只道这位沈协领是个务实的老黄牛,虽掌兵权却无甚野心。
然而,水面之下,暗流汹涌。沈自山利用协领职权,不动声色地进行了一场彻底的内部清洗。那些背景复杂、与八爷党或京城其他势力有瓜葛的中下层军官,或明升暗降调离要害,或因“过失”被革职查办,一批经过他严格考察、背景相对单纯、能力尚可且对“沈大人”感恩戴德的心腹被迅速提拔上来,牢牢掌控了济州水师的核心。
他整顿海防,严查走私(尤其是可能夹带情报或违禁品的船只),将山东沿海打造成一个相对独立且信息可控的区域。
进京述职、押解漕粮、甚至借“探亲”之名,都成了他传递情报的绝佳掩护。每一次入京,都伴随着一场精心设计的“暗度陈仓”。有时是伪装成运送土特产的商队,在不起眼的客栈完成交接;有时是利用相熟寺庙的香火供奉,将密信藏于佛像底座;最机密的信息,则由他身边那个沉默寡言、存在感极低的老仆(实为沈家世代忠仆,身手不凡)亲自送入雍亲王府后门。
传递的内容包罗万象:山东官场重要人事变动及倾向、沿海驻军布防及战力评估、通过漕运探知的江南粮价波动及官员动态、乃至截获的某些可疑信件片段(指向八爷党在沿海的活动)。他的条陈总是条理清晰,只陈述事实,不加评判,更从不附带任何个人请求或抱怨。
这份沉默、高效、务实的可靠,与西北那位、官至四川总督且为定西将军的年羹尧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年羹尧的捷报雪片般飞向京城,字里行间间已隐隐透露出丝丝自傲。
四爷案头关于年羹尧野心渐大密报渐多,每次看到都令他眉头紧锁。而再看沈自山每次递来的、只有公事毫无私心的条陈,那份不争不抢、只默默解决问题的态度,让四爷心中的那杆秤,在不知不觉间,已悄然向这位远在山东的协领倾斜了不止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