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栀夏坐在临窗的书桌前,窗外是五月末生机勃发的田野。新绿的稻苗在风中翻涌成一片柔软的海洋,几只白鹭优雅地掠过水面,点开圈圈涟漪。阳光慷慨地洒落,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边,世界看起来如此明亮、丰饶,充满了初夏应有的活力。
然而,这份蓬勃的生机,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窗内的她隔绝在另一个时空。风带着青草和泥土湿润的气息灌入窗棂,轻轻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却怎么也吹不散心口那块沉甸甸的、名为“失联”的巨石。
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生机盎然的田野,而是失焦地落在书桌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张被摩挲得边缘微微起毛、颜色也淡去不少的纸条。那是顾言在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通过那条脆弱的“风信通道”传递过来的只言片语。纸条上的字迹依旧清晰有力,内容简单到近乎克制:
“安好,勿念。风会停,天会晴。保重自己。”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缠绵的倾诉,只有最朴素的报平安和最隐晦的鼓励。可对叶栀夏而言,这几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滚烫的烙铁印在了心上,带着他独有的温度和那份在绝境中也不肯熄灭的微光。它曾是她被禁锢在消毒水气味和广播冰冷数字中的唯一慰藉,是漫漫长夜里支撑她不至于沉沦的浮木。她早已记不清将这张纸条展开、抚平、细细读过多少遍。指尖无数次描摹过那些字迹的轮廓,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写字的人,感受到他落笔时的心跳。
可是现在,连这微小的、偷来的幸福也被彻底剥夺了。村支书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冰冷的铁板,彻底封死了那条依靠资料传递维系的风信之路。顾言所在的村子成了“疫点”,静默得如同坟墓。她投递出去的信,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传回。她甚至不敢深想,他是否收到了她最后的守望?他是否也像她一样,守着几张旧纸片,在绝望中等待?
她想起顾言。那个在阳光下打球时眼神锐利、在天台上告白时笨拙却真诚、在被误会时沉默隐忍、在观测云层时专注得闪闪发光的少年。他总是话不多,却总能在她需要时,递过来一块刻着苹果的橡皮,或是一个无声却坚定的眼神。他的温柔像水,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她青涩的岁月。这份尚未宣之于众、却在彼此心底生根发芽的朦胧情愫,早已成了她灰暗疫情生活中最珍贵的色彩,是她对抗无边恐惧和孤独的精神支柱。
如今,支柱的另一端仿佛在迷雾中轰然倒塌。巨大的空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思念不再是甜蜜的惆怅,而是带着尖锐棱角的砂石,在心底反复研磨,带来清晰的痛楚。她无数次拿起家里的老式电话听筒,指尖悬在冰冷的塑料按键上,却始终无法按下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村子的固电话机就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在这个人人闭户、高度敏感的时刻,任何一声不寻常的铃声都可能引来侧目。母亲警惕的目光,邻居若有似无的探询,甚至村干部可能存在的“关心”……都像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她试图伸出的手。一通电话的风险太大了,她不敢赌,也不能赌。她害怕那一声“喂?”之后,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更深的麻烦,甚至可能牵连到他。
所以,她只能沉默。将翻江倒海的思念、蚀骨的担忧、无边的猜测,统统压回心底。每一个冗长的白昼和寂静的夜晚,都成了思念的牢笼。她只能靠着回忆里那些零星的碎片——他篮球入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他弹错音符时微微发红的耳根,他在天台暮色中望向她时深邃的眼神——来一遍遍拼凑他的模样,试图用想象去温暖被现实冻僵的心。
(视角转向顾言)
而在那个被白色防护服和刺鼻消毒水彻底封锁的村庄深处,在狭窄闷热、只有一扇小窗对着邻家灰墙的小阁楼里,顾言的日子同样浸泡在无声的煎熬之中。
他和叶栀夏之间那份心照不宣的联结,那份在疫情风暴前夜才刚刚确认、尚未来得及细细品味的情感,是他晦暗隔离生活中唯一的光源,是支撑他在被家人视为“潜在危险”而隔离时,保持最后一丝尊严和温暖的堡垒。失去了纸条的传递,就像突然被掐断了氧气。阁楼里压抑的寂静被无限放大,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冰冷的电子播报声和自己沉重的心跳。
他面前摊开着书本,物理公式或英语单词在眼前扭曲、模糊,无法进入大脑。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纸页上,思绪却早已飘到了遥远的邻村。他想象着叶栀夏此刻在做什么?是坐在她那个“光照好”的窗边书桌前发呆?还是强打着精神在复习?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正拿着他最后寄出的那张写着“天会晴”的纸条,一遍又一遍地读?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以为他放弃了?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攥紧了他的心脏。他拥有过人的数学天赋,能解开复杂的几何难题,能清晰地描绘星轨运行的轨迹,却在此刻,解不开这咫尺天涯的困局,算不出心上人一星半点的平安讯息。他守护不了她,甚至无法传递一句简单的“我还好”。这份认知带来的挫败感,比隔离的孤独更甚。
他只能守着回忆。回忆图书馆里她低头看书时睫毛投下的阴影,回忆气象观测时她指着积雨云时亮晶晶的眼睛,回忆天台告白后她嘴角羞涩又勇敢的笑意。这些画面在寂静的阁楼里反复播放,成为对抗现实冰冷的唯一武器。有时,他会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曾经放着刻刀和橡皮,准备刻下新的“苹果”或“星星”送给她。如今口袋空空如也,只有指尖残留的、对触碰信纸时那份悸动的记忆。
他盯着阁楼那扇小小的气窗,窗外是邻家同样紧闭的窗户和一小块被切割得方方正正的铅灰色天空。没有月亮。只有暮色沉沉压下来,如同他此刻的心情。隔空望月?连月亮都吝啬于露面。这份无奈,深重得如同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无声无息,却足以将人溺毙。两个少年,被无形的疫病之墙分隔两地,守着几张单薄的纸片和满腔无处安放的思念,在各自的孤岛里,无声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承受着这个春天最漫长、最无奈的隔空守望。世界很大,生机勃勃;他们的世界很小,只剩下一扇窗,和窗那边再也触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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