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17日 星期四 阴
黑暗沉甸甸地压下来,只有被窝深处这一方狭小的空间,被手电筒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撑开。光线像垂死之人的呼吸,微弱而艰难地穿透厚厚的棉絮,落在摊开的日记本上。墨蓝色的横线在光下显得模糊不清,顾言蜷缩着,脊背弓起,像一只受惊的虾米。他攥着钢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每一次落笔都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沉重和迟疑,字迹因此歪歪扭扭,像风中挣扎的野草,又像他此刻被反复揉搓的心。
我把信送出去了。准确地说,是让林小雨帮我送的。
写下这行字,钢笔在“让”字上停顿了一下,洇开一小团墨渍。不是“给”,是“让”。一个被动又懦弱的动词,精准地钉住了他灵魂的羞耻柱。光线太暗了,这歪斜的、模糊的字迹竟让他产生一丝扭曲的庆幸——这样也好。明天,当白昼来临,当勇气随着黑暗一同退潮,当他再次被巨大的后悔淹没时,也许就看不清今夜写下的这些,字字句句都刻满“蠢货”烙印的剖白。
信里写了很多废话。说她钢笔字好看,说她作文写得棒,说想请教她英语学习方法...现在想起来真是蠢透了。她那么聪明,肯定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借口。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反复舔舐自己的伤口。他仿佛看到叶栀夏展开那封信的模样。她那双清亮的、洞察一切的眼睛,会如何掠过那些笨拙的赞美?会如何审视那道耻辱的折痕和汗渍指印?会如何解读他绞尽脑汁才想出的、欲盖弥彰的“请教英语”?她的嘴角会不会微微下撇,露出一丝了然又厌倦的嘲讽?一个刚刚被当众羞辱、将破碎的情书偷偷粘补起来的人,面对另一份同样笨拙、同样可能带来麻烦的心意,会是什么反应?是惊弓之鸟般的戒备,还是…纯粹的厌烦?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顾言的心底。
林小雨说她收了信,但没当场看。不知道她现在看了没有?会不会觉得我很烦?会不会把信扔了?或者更糟,给沈耀他们看?
“收了”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颤。林小雨纸条上那个扭曲的笑脸符号,此刻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收了,然后呢?无数恐怖的画面在他脑海里疯狂放映:那封浅蓝色的信,被随意地塞进书包角落,和皱巴巴的试卷、用光的笔芯混在一起,最终揉成一团,丢进教室后面那个永远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垃圾桶;或者…更可怕的场景——叶栀夏皱着眉头看完,脸上浮现出被冒犯的嫌恶,然后,在某个课间,在沈耀那群人刺耳的笑声中,她为了撇清自己,为了证明她和这种“龌龊心思”无关,亲手将信递给了沈耀!那个混蛋会用怎样夸张的语调当众朗读?会用怎样恶毒的语言嘲笑他每一个字、每一处笔误?他那张被油污浸透、字迹模糊的“杰作”,会不会再次成为钉死叶栀夏的又一枚耻辱柱?也钉死他自己!这个想象让顾言浑身冰冷,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他猛地蜷缩起身体,额头抵在冰凉的日记本硬壳封面上。
我真是个胆小鬼。连送信都要别人帮忙,连当面说话的勇气都没有。现在又躲在这里胡思乱想,像个没用的废物。
笔尖狠狠戳在纸上,划破了纸张。“胆小鬼”、“废物”——每一个词都带着自毁般的狠劲。他痛恨自己。痛恨那在叶栀夏面前瞬间冻结的舌头,痛恨那在沈耀笑声中只想把自己缩进地缝的本能,痛恨这此刻只能躲在被窝里写这些毫无意义字句的、彻头彻尾的懦弱!他甚至连像叶栀夏那样,独自承受公开羞辱的勇气都没有。她至少曾勇敢地递出过心意,而他,只敢躲在“匿名”这块遮羞布后面,连承认的胆量都欠奉。
明天要怎么面对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
钢笔悬停,墨滴在“她”字上方凝聚,摇摇欲坠。明天。这两个字像一座即将压顶的大山。在走廊擦肩而过时,她的目光会不会在他脸上多停留一秒?带着审视、疑惑,或者…冰冷的了然?他该怎么做?像鸵鸟一样埋头冲过去?还是鼓起那根本不存在的勇气,结结巴巴地问一句“信…信你看了吗?”——光是想象这个场景,就足以让他窒息。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涨红着脸,语无伦次,而叶栀夏只是淡淡地、甚至带着一丝厌倦地瞥他一眼,像看一个麻烦,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那比任何嘲笑都更致命。
不,她肯定不会提起的。毕竟那封信连署名都模棱两可,只说(2)班的顾言,她可能根本不知道是谁。
笔尖落下,带着一丝绝望的侥幸。对,匿名!这是他唯一抓住的救命稻草。“(2)班的顾言”——一个模糊的代号,班里几十号男生,她可能根本无从分辨是谁。也许,也许她就当是一阵无聊的风刮过,连一丝涟漪都不会留下。这念头本该带来一丝解脱,却反而让顾言的心沉得更深。一种更深的、被彻底忽视和遗忘的冰冷,比嘲笑更彻底地淹没了他。原来在他最深的恐惧里,被记住的羞耻和被彻底的无视,同样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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