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角落那个铁皮垃圾桶的肚子里,已经无声地堆积了七八个饱受蹂躏的纸团。每一个皱缩的白色小球,都像一颗过早夭折的种子,承载着一个不同的开头,一个笨拙的尝试,最终都导向了同一个绝望的终点——失败。
第一个纸团,在垃圾桶的最底层,几乎被后来的“兄弟”淹没。展开它,能看到一行字迹还算工整,却透着一股丧气的开头:
“我知道你可能不记得我”。
钢笔落下最后一个字时,顾言就像被自己的话烫到了手。这算什么?摇尾乞怜?卑微地提醒对方自己的无关紧要?仿佛在说:看啊,我如此渺小,渺小到需要提前承认你记忆的空白。他仿佛听见脑海中那个虚构的、总是温柔微笑的叶栀夏,对着这行字,轻轻地、带着一丝怜悯和无奈,叹了口气。这声想象的叹息如同冰水浇头。他猛地抓起那张纸,近乎粗暴地揉搓着,仿佛要将这卑微的开端连同那声叹息一起碾碎、埋葬。纸团被攥得死紧,直到指关节发白,才带着一股自弃的力道,狠狠砸进垃圾桶的怀抱。
第二个纸团,紧挨着第一个,同样饱含怨气。
“我是(2)班的顾言”。
写完这七个字,顾言的笔尖悬在半空,僵住了。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这简直是句天底下最愚蠢的废话!就在三天前,她刚刚让林小雨来确认过他的存在!那句“叶栀夏让我来叫你”还在耳边回响,此刻他却像个傻子一样,在纸上向她做自我介绍?这行字像一个刺眼的标签,上面写着“无关紧要的路人甲”。羞愤之下,他看也没看,手腕一抖,那个承载着废话的纸团便划出一道短促而精准的弧线,像一颗被宣判死刑的流星,准确无误地落入了敞口的垃圾桶。桶壁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像是对他智商的嘲讽。
第三个纸团,皱得更厉害,上面布满了凌乱的、发泄般的划痕,几乎覆盖了最初的几个字。勉强能辨认出:
“那天看到你的情书被公开……”
钢笔的墨水刚刚渗入纸纤维,写下“情书”两个字,顾言就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他在干什么?!往她尚未结痂的伤口上撒盐?提醒她那份被当众撕碎、踩踏的耻辱?这简直是恶毒的蠢行!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钢笔几乎是本能地狠狠划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黑色的墨水像愤怒的鞭痕,狂暴地覆盖了那行刚刚诞生的、注定带来灾难的文字,将纸面划得面目全非。这张承载着灾难性开端的纸,被他揉成一个带着墨污的、肮脏的球,带着巨大的厌恶,塞进了垃圾桶深处。
第五张纸,看起来相对“平和”,上面只有一行孤零零的句子:
“三月的校园很美”。
写完后,顾言盯着这行字,试图寻找一丝春天的诗意。柳絮?新叶?阳光?然而,这些美好的意象还没来得及在他笔下展开,一个冰冷的身影就强势地插入了脑海——沈耀。那个穿着名牌球鞋、头发永远一丝不乱的身影。他几乎能想象沈耀用他那把清亮迷人的嗓音,对着叶栀夏或者别的女生,轻松地说着类似的话,带着理所当然的自信和魅力。而他顾言,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攥着廉价的钢笔,在这里笨拙地模仿?“很美”?多么苍白无力的陈词滥调!在沈耀耀眼的光环下,他模仿的姿态显得如此拙劣可笑。一阵强烈的自我厌弃涌上心头,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毁灭的冲动,将这张试图附庸风雅的纸揉成了一团,用力掷进垃圾桶,仿佛要砸碎那个可笑的模仿者。
第六次尝试。
顾言没有立刻铺开新的纸。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他颓然地弯下腰,将滚烫的额头重重抵在冰凉的金属课桌桌面上。金属的冰冷触感瞬间穿透皮肤,带来一阵刺痛般的清醒。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桌面传来的、极其细微的震动——也许是楼上教室的脚步声,也许是远处操场的喧闹,也许只是他太阳穴血管疯狂搏动的传导。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痛恨自己贫瘠得如同荒漠的表达能力!那些在无人知晓的日记本里,在虚构的幻境中,他可以信手拈来、编织出甜蜜或忧伤句子的“才华”,此刻全都像受惊的蜗牛,缩回了大脑最隐蔽、最坚硬的壳里,任凭他如何苦苦呼唤,也吝啬地不肯探出触角。
窗外,夕阳正以不可阻挡的姿态沉向地平线。它的余晖失去了白日的灼热,变成一种浓稠的、带着告别的橘红色,将窗棂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教室的地面上。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巨大的、枝桠扭曲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暗,像一只沉默而巨大的黑色手掌,从窗外缓缓地、执着地伸进来,几乎要触碰到他蜷缩在座位上的身影。那影子带着暮色的凉意和一种宿命般的沉重,无声地笼罩着他。
第七张纸,被他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固执,再次铺开在桌面上。纸面已经被他反复的摩挲和汗湿的掌心弄得有些发软起毛。钢笔握在手里,沉重得如同烙铁。笔尖悬停在纸的上方,颤抖着,却迟迟无法落下。空白像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沙漠,吞噬着他最后一点可怜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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