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冰冷的空气里,飘荡着粉笔灰和昨夜未散尽的尘埃气味。当初一(1)班的阳光,如同探照灯般准时、固执地斜射进第三排靠窗的那个位置时,那里只剩下一个刺眼的空缺。
叶栀夏的座位,已经空了整整七天。
那束曾经每天清晨会准时拜访的金色光芒,此刻只能徒劳地洒落在陈旧的木质桌面上,照亮一片无人认领的荒凉。桌面上,一支英雄牌钢笔孤零零地躺在摊开的英语练习本上,银色的笔帽被遗弃在一旁。笔尖处,一滴浓稠的蓝黑色墨汁,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凝固的姿态,从金属缝隙里渗出、坠落,在印着横线的纸页上,晕染开一片不断扩张的、深蓝色的湖泊。这湖泊无声地吞噬着几个未完成的单词,像一张凝固的、绝望的嘴。那是上周三最后一节课留下的遗迹——叶栀夏被班主任陈老师突然叫去办公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的书包还挂在椅背上,拉链敞开着,露出半截数学课本的蓝色封面,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顾言的心脏像是被这空荡荡的座位硌了一下,闷闷地疼。他每天都会刻意绕远路,多走大半圈走廊,只为从(1)班的后门经过。今天也不例外。他放缓脚步,如同一个徘徊在废墟边缘的幽灵,目光黏着在那个被阳光和尘埃共同占据的位置。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重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起。陈老师的身影出现在教室前门,她手里捏着一沓批改过的期中模拟卷,脸上的表情像被初春的寒霜冻住。她径直走向那个空座位,没有任何铺垫,将那份试卷“啪”地一声,重重拍在积了一层薄灰的桌面上!
“噗——”
一大片灰白色的粉笔灰瞬间被震得腾空而起,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疯狂地旋舞、悬浮。光线穿过这些细小的颗粒,形成一道诡异的光柱,里面的尘埃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静止在金色的牢笼中,无声地控诉着这粗暴的惊扰。
“某些同学,”陈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小刀,精准地切割着教室里紧绷的空气,“最好认清自己的本分。”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严厉地扫过全班每一张脸,最终又落回到那张空桌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和警告。“心思要放在正道上,别整天琢磨些歪门邪道的东西!白白浪费天赋,辜负老师的期望!”
她的右手食指,涂着已经有些斑驳的红色指甲油,开始一下一下地、用力地敲打着那张空桌的桌面。
“笃、笃、笃……”
那声音在骤然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突兀,像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更重重地锤在顾言紧绷的神经上。
后排几个女生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又飞快地用摊开的语文课本挡住下半张脸,只有眼睛泄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亮光。靠窗的一个男生,更是夸张地伸长脖子,几乎把脸贴在了冰凉的玻璃上,目光投向窗外——走廊上,(2)班的沈耀正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那支标志性的英雄钢笔在他修长的指间翻飞,旋转出一道道流畅、炫目的银色弧线。阳光仿佛格外偏爱他,跳跃在抛光的金属笔帽上,折射出刺眼、锐利的光斑,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隔着玻璃扎进顾言的眼底。
顾言只觉得喉咙发紧,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无法从那张空桌上移开。就在他几乎要窒息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桌洞深处,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阴影吞噬的粉色。
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顾言几乎是本能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地蹲了下去,假装系自己那双洗得发灰、鞋带却完好无损的球鞋。他屏住呼吸,目光借着蹲下的角度,贪婪而隐蔽地探向那个幽暗的桌洞。
是它。
情书的第三版草稿。
它被揉成一团,又似乎被主人不甘心地展开过,此刻以一种极度委屈的姿态蜷缩在桌洞最深处,只露出一角残破的粉色。纸张的边缘已经被反复的揉搓和泪水浸得发软、起毛,失去了原有的挺括。几道深色的、蜿蜒曲折的干涸泪痕,如同地图上的伤疤,清晰地印在纸面上。其中一道泪痕,恰好洇染过那句在布告栏前被当众嘲笑的话:
“你打篮球的样子像流川枫……”
“流川枫”三个字被泪水泡得模糊变形,后面的字迹更是难以辨认。更触目惊心的是,顾言看到在“像”字之后,原本似乎还跟着别的形容词。“耀眼”被一道粗暴的横线狠狠划掉,“帅气”又被凌乱的涂黑笔迹覆盖,最终才潦草地定格在这个略显笨拙、如今看来更像是个讽刺的比喻上。纸页空白处,还有几处被笔尖无意识戳破的小洞,泄露着书写者当时内心的挣扎和羞耻。
就在顾言的心神完全被这张残破的纸片攫住时——
“扑棱棱!”
窗外高大的梧桐树上,一只原本安静栖息的麻雀,不知被什么惊扰,突然振翅飞起,翅膀拍打枝叶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顾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透过冰冷的玻璃窗,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走廊上沈耀的目光!
沈耀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转笔,正隔着玻璃,好整以暇地看着蹲在后门阴影里的顾言。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洞悉一切的、带着明显嘲弄的笑意。他微微歪了歪头,对着顾言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挑衅般地挑了一下眉毛。随即,那支英雄钢笔再次在他指间灵活地转动起来,银色的光芒在阳光下划出更加炫目、更加刺眼的轨迹,像一场无声的、炫耀的舞蹈。那光芒,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向顾言心底最狼狈、最不堪的角落。
顾言猛地低下头,像被那目光烫伤。他胡乱地扯了一下鞋带,动作僵硬地站起身。阳光依旧慷慨地洒满(1)班的教室,却再也无法温暖那个冰冷的、被遗弃的角落,也驱不散顾言心头那团名为“空座位”的巨大阴霾。那张被泪水浸透又被灰尘覆盖的粉色纸片,像一个无法愈合的疮疤,无声地躺在桌洞深处,昭示着一种青春特有的、残酷的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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