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如同最后的赦令,人群潮水般退去,留下空旷的操场像一个巨大的、寂静的伤口。夕阳正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沉落,将天空染成一片浓稠的橘红与铁锈色交织的幕布。篮球架孤零零地矗立着,被拉扯得异常狭长的影子,如同倒伏在地的巨人骸骨。顾言坐在冰冷的水泥看台最高处,像一块被遗忘的礁石。风卷起细小的沙砾,抽打在他裸露的脖颈上,带来针刺般的麻痒。
他从那个磨破了边角的旧书包最里层,掏出了那本黑色硬壳封面的日记本。封面边缘已经磨损翻卷,显露出内里粗糙的纸板。右下角,一个用铅笔反复描摹的、小小的“Y”字母,几乎要穿透纸面——那是他躲在昏暗的台灯下,无数次笨拙地模仿叶栀夏清秀笔迹的痕迹,一个隐秘的、自欺欺人的烙印。
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翻开了第一页。
9月15日。晴。
“今天叶栀夏对我笑了!阳光特别好,穿过窗户落在她睫毛上,像有金色的蝴蝶在跳舞……”
工整得近乎刻板的字迹,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痛了他的眼睛。指尖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天……真的是晴天吗?
记忆的碎片在脑中猛烈地碰撞、剥离。浓重的、铅灰色的云层……教室里闷热而潮湿的空气……还有窗外操场上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
对了!沈耀!
那天根本不是叶栀夏在对他笑!是沈耀在教室后面的空地,用一个极其花哨的动作,表演了一个三分球投篮。球空心入网,发出清脆的响声。全班女生,包括坐在窗边的叶栀夏,都转过头去,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和笑声。她的目光,越过一排排课桌,精准地投向那个被阳光和掌声笼罩的身影。而他顾言,只是恰好坐在那条视线路径的边缘,一个被余光扫过的、模糊的背景。所谓的“金色蝴蝶”,不过是他强行赋予的、可笑的光晕滤镜。
顾言猛地合上这一页,又飞快地往后翻。纸张哗啦作响,像在嘲笑他的慌乱。
11月3日。雨。
“和叶栀夏在器材室躲雨。空气里有灰尘和铁锈的味道,但她头发上的茉莉花香特别清晰。雨声很大,她的呼吸声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
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干笑。
那一天……他发着高烧,裹着家里那条洗得发硬、带着樟脑丸味道的旧棉被,昏昏沉沉地躺了一整天。窗外确实下着瓢泼大雨,雨水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他烧得迷迷糊糊,在昏睡与清醒的间隙,听到那单调的雨声,竟将它幻想成了另一个人的呼吸——轻柔、带着少女馨香的呼吸。所谓的“偶遇”,所谓的“茉莉花香”,不过是高烧中一场无人知晓的、荒诞的独角戏。是他用病中的呓语和窗外冰冷的雨声,编织出的又一个脆弱的泡沫。
他继续翻动,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操场上格外刺耳。
12月25日。晴。
“她收下了我刻的苹果橡皮!脸红红的,像涂了胭脂。指尖碰到我的手心,好烫……她说谢谢,声音很轻……”
顾言的手指像被烫到般,猛地从纸页上缩回。他几乎是颤抖着,从校服裤子口袋里摸出那块橡皮。白色的长方体,边缘早已被他日复一日的摩挲打磨得光滑圆润,失去了棱角,甚至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洗不掉的污渍。那个歪歪扭扭的苹果图案,像个丑陋的伤疤,嘲弄着他的痴心妄想。
事实呢?
那节体育课后,他确实鼓起过平生最大的勇气。趁着教室里空无一人,他像个小偷一样溜进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他飞快地将这块带着他体温的橡皮,放在了叶栀夏课桌正中央,那个最显眼的位置。然后他逃也似的离开,躲在走廊尽头的柱子后面,偷偷地、满怀期待地窥视。
他看到她回来了。她拉开椅子坐下,目光随意地扫过桌面。她看到了那块橡皮。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没有任何羞涩的红晕,甚至连一丝疑惑都没有。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池水,不起半点波澜。然后,她伸出两根手指,像捻起一粒碍眼的灰尘,随意地捏起那块橡皮,看也没看,手臂一扬——
“啪嗒。”
它被准确地丢进了讲台上那个积满粉笔灰、混杂着断粉笔头的旧铁皮粉笔盒里。
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仿佛丢掉的不是一份可能饱含心意的小礼物,而是一个真正的、无用的垃圾。
那一刻,顾言感觉自己也被一起丢进了那个冰冷的、充满粉尘的盒子里。
“喂!小心——!”
一声突如其来的、带着戏谑腔调的呼喊,如同惊雷炸响!
顾言甚至来不及抬头,一个橙红色的篮球裹挟着风声,如同炮弹般狠狠砸在他脚边的看台边缘!
“砰——!”
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篮球猛烈地反弹起来,带起一大片呛人的、灰白色的水泥灰尘,劈头盖脸地扑向顾言!尘土瞬间迷了他的眼,钻进他的鼻孔和喉咙,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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