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影人间 第80章 遗忘的重量与新生的抉择

＞ **记忆并非负担，而是锚定存在的坐标。当一部分坐标被强行抹去，剩余的碎片将在虚妄的海洋中疯狂寻找新的支点，而这过程本身，就可能成为另一种形式的迷失。**

＞ **—— 林婉，于陈默规则记忆剥离事件后私人记录**

陈默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灰色的虚空里。

不是“虚无之喉”那种吞噬一切的绝对虚空，而是一种……失重的、失忆的、被抽走了某些关键填充物的空洞。他意识的核心功能仍在运转，逻辑、分析、对规则的感知——那些构成“陈默”这个存在的基础程序似乎完好无损。但支撑这些程序的、庞大而隐秘的底层数据库，被永久性地删除了一部分。

关于林晓。

不是全部。不是那个名字，不是那个“倒立影”事件的基本框架——那些作为ANNc档案和任务报告的部分，如同冰冷的铅字，依旧存在于他的记忆库中。但那些构成“体验”的部分，那些赋予事件以重量、温度和气味的规则性记忆碎片，消失了。

档案馆里尘埃在午后阳光中飞舞的轨迹，那种混合着陈旧纸浆和微霉的、独属于过往的气味……模糊了，变成了一条干巴巴的“环境参数记录”。

镜中倒影那双扭曲瞳孔深处，除了怨毒之外，是否曾有过一丝一掠而过的、属于“林晓”本身的哀恸？……无法检索，数据缺失。

执行“平反仪式”时，规则撕裂的剧痛之外，是否有一瞬间，曾与那个被囚禁、被扭曲的灵魂产生过超越任务的、短暂的共鸣？……访问被拒绝，路径损毁。

这些记忆的缺失，并未带来解脱，反而形成了一种诡异的“认知空洞”。当他试图调取与林晓事件相关的任何深度数据时，逻辑思维会如同撞上一面光滑而无形的墙壁，无法深入，只能在那缺失的边缘徒劳地打转。这种阻塞感带来一种深层次的烦躁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微的失落。

他的污染度稳定在35.0%，但规则的稳定性并未恢复。失去了部分作为“锚点”的深刻记忆，他整个规则结构仿佛失去了压舱石，变得更加敏感、更容易被外界规则波动所扰动。银色双瞳中的光芒不再稳定流转，时而凝滞，时而闪烁过快。

林婉守在他身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陈默的变化。他看她的眼神，依旧有关切，有信任，但少了某种……因共同经历最深黑暗而产生的、无需言说的深刻羁绊感。那份羁绊，一部分是建立在与林晓事件相关的、共同承受的痛苦与挣扎之上的。如今，陈默那一端的连接线，被生生剪断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档案馆外见面时的情景吗？”林婉试探着问，声音很轻。

陈默微微蹙眉，银色双瞳中数据流掠过：“档案记录显示，是在调查‘倒立影’事件初期，于市档案馆门口。你因血缘共鸣，被异常现象吸引而至。”他的回答准确，客观，像在朗读报告。

林婉的心微微下沉。他记得“事件”，但不记得那天雨后潮湿的空气，不记得她苍白的脸上那双充满恐惧与决绝的眼睛，不记得他当时理性分析之下，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对眼前这个被卷入漩涡的女生的……怜悯与责任。

她勉强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有些重量，只能由记得的人来背负了。

安全屋内的气氛依旧凝重，但焦点已经从陈默身上，转移到了那个依旧在缓慢扩张的“虚无之喉”上。苏芮主持的紧急会议正在召开，参与者包括了ANNc总部的几位最高决策者（以加密全息投影形式出席）。

“‘虚无之喉’的扩张速度已降至每小时推进一点七米，但其‘规则抹除’效应未有丝毫减弱。常规手段完全无效。”苏芮展示着最新的监测数据，“我们的时间依然有限，但不再是按小时计算，而是按天。”

“陈默顾问的牺牲，为我们赢得了战略窗口。”一位声音苍老而威严的决策者开口（代号“长老”），“但代价惨重。根据苏芮博士的报告，他的‘规则勘误’能力基础已受损。我们需要评估，他是否还能承担未来的核心任务。”

“他的能力并未消失，而是……变异。”苏芮冷静地纠正，“失去了部分与特定创伤绑定的感知模块，但他的‘误差’特性依旧存在，甚至可能因为记忆缺失导致的规则结构不稳定而更加……不可预测。这既是风险，也可能蕴含新的可能性。我认为，他依然是关键资产，但使用方式需要调整。”

“关于‘编织者’，”另一位决策者（代号“将军”）语气冷硬，“他们的行为已经超越了底线，制造出‘虚无之喉’这种文明级威胁。我建议，启动最高肃清程序，动用一切资源，定位并摧毁‘编织者’核心据点。”

“我反对。”苏芮立刻回应，“首先，我们仍不确定‘编织者’核心据点的位置。其次，也是更重要的——‘虚无之喉’是他们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但他们未必有能力关上。我认为，他们此刻很可能也陷入了恐慌和混乱。这或许是一个……接触和利用的机会。”

“与那些疯子合作？”“将军”的声音带着怒意。

“不是合作，是利用，或者说，‘驱虎吞狼’。”苏芮调出一段模糊的规则信号分析，“在‘虚无之喉’形成后，我们监测到数个指向性的、强大的规则探测波动，试图分析‘虚无之喉’的结构，但都迅速被其‘抹除’。这些波动的特征，与我们之前记录的‘编织者’高层能量签名高度吻合。他们也在试图理解，甚至可能……控制它。这意味着，他们手里可能掌握着我们不具备的、关于‘虚无之喉’或类似现象的情报。”

会议陷入了争论。一方主张强硬报复，一方主张险中求策。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倾听的陈默，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带着一种剥离了部分情感纠葛后的、近乎冷酷的清晰：

“苏芮博士的判断，逻辑上更优。”他说道，银色双瞳扫过众位决策者的投影，“‘编织者’是变量，但‘虚无之喉’是常数，是确定的、不断增长的毁灭。在无法迅速解决常数的情况下，优先尝试控制或利用变量，是效率最高的选择。”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心中一凛：

“而且，如果他们真的试图控制‘虚无之喉’……那么，在他们最专注、最可能暴露自身弱点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好的……反击时机。”

他的思路，变得更加直接，更加……不带个人情绪。仿佛失去部分记忆后，某些属于“人”的顾虑也被一同剥离了。

最终，“长老”做出了决断：“批准苏芮博士的提案。成立‘缄默行动组’，由苏芮博士全权负责，尝试与‘编织者’进行有限度的、非正式接触。目标：获取关于‘虚无之喉’的情报，并评估其内部状态。赵建国队长负责行动安全。陈默顾问……随组提供规则层面支持，但非必要不直接介入接触。”

新的行动方向确定。风险极高，如同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与敌对的攀岩者谈判。

会议结束后，林婉推着陈默的轮椅（他的身体依旧极度虚弱），在安全屋的隔离走廊中缓缓而行。

“你……觉得怎么样？”林婉轻声问，指的是他记忆缺失的状态。

陈默沉默了片刻，看着走廊墙壁上规则能量流动的微弱光泽，回答道：“像一台被格式化了部分分区，但核心系统仍在运行的计算机。运行效率可能受影响，某些功能无法调用……但，还能工作。”

他的比喻，冷静得让林婉感到一丝寒意。她停下脚步，蹲下身，平视着陈默的眼睛：“陈默，失去那些记忆……你真的……感觉不到任何不同吗？任何……空洞？”

陈默迎着她的目光，银色双瞳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逻辑上，我知道那里应该存在一些……高价值的情感数据。但实际访问时，只有‘404错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描述，“就像……明明记得自己有一把钥匙，却忘了它能打开哪扇门，甚至忘了那扇门后有什么。有点……麻烦。”

只是……麻烦。

林婉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眼前的陈默，既熟悉又陌生。他依然是那个理性至上的陈默，但他的一部分人性底色，似乎随着那些被剥离的记忆，一同黯淡了些许。

她轻轻握住他放在轮椅扶手上、有些冰凉的手。

“没关系，”她低声说，仿佛既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我记得。我会帮你……记住那些重要的东西。”

陈默看着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在处理器中理解这句承诺的重量，以及其中所蕴含的、他如今已无法完全感同身受的复杂情感。

前方的道路布满荆棘，而他们，一个背负着过往的重量，一个承载着残缺的现在，必须携手，走向那个被“虚无”和“编织者”阴影笼罩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