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影人间 第101章 倒影的邀请

疼痛是恒定的背景噪声。

位于右臂深处、与神经缠绕的三十七个**锈化结晶节点**，在低刺激环境下持续发出类似陈旧轴承摩擦的嗡鸣。这不是生理痛觉，而是**规则结构**在异常稳定后，与**凡胎的固有存在形式之间产生的、无法调和的“排异叹息”。

陈默坐在ANNc华东区第七收容站点，第三安全分析层的个人休息室内。房间纯白，六壁是柔和的漫反射材质，光源嵌在天花板内部，无影。家具仅一床、一桌、一椅，以及桌面上一个接入内部网络的终端屏幕。

他的右臂固定在一种半透明的生物凝胶支架中，凝胶内部有细微的银色光点流动，那是纳米级的规则稳定剂在持续作业，试图安抚“雷噬体”能量残留与锈化节点之间的冲突。支架连接着床头一台小型监测仪，屏幕显示着复杂的波形和数字：

**【对象：陈默（临时编号：观测体-Alpha-7）】**

**【污染度：38.0%（稳态，惰性沉淀主导）】**

**【规则干预模块：锁定（创伤性）】**

**【规则感知敏感度：7级（残疾化，高噪声）】**

**【锈化结晶节点活性：低（37节点共鸣稳定）】**

**【生理状态：疲劳、创伤后规则应激、右臂规则性损伤】**

**【建议：持续观察，避免高负荷规则交互。】**

银灰色的瞳孔扫过这些数据，陈默的意识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数据只是状态的描述。38.0%的污染度，像一道冰冷的刻度线，标记着他与“人类”这一概念的渐行渐远。理性被极端强化，情感模块如同生锈的齿轮，转动艰涩。疼痛、疲惫、甚至对自身状态的一丝认知，都经过了高度抽象的过滤，变成需要处理的“信息”。

他抬起完好的左手，在终端屏幕上调出过去七十二小时的**环境规则波动记录**。这是他的个人要求——ANNc站点周围的规则稳定度数据。并非出于安全担忧，而是一种……习惯。或者说，是残疾化的规则感知模块，对任何潜在的、可能引发信息过载的规则扰动的提前预警需求。

数据流平稳。站点所在的“相对平静区”规则锚定效应良好。唯一的微小波动，来源于三公里外，旧城区方向。

一个已经被标记、但长期处于低优先级观察状态的异常点位——**“永辉百货旧址”**。

波动非常微弱，几乎淹没在城市的背景规则噪声中。但陈默的感知模块，即便残疾化，其敏感度也远超ANNc的常规监测设备。他捕捉到了那丝异样：不是强度的增加，而是**模式的改变**。

以往的波动记录呈现为无规律的“规则涟漪”，像是平静水面上偶然落下的雨滴。但最近三次记录（间隔八小时一次）显示，涟漪开始出现极其微弱的**周期性**，并且，涟漪中心似乎存在一个缓慢移动的“节点”。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镜子迷宫的深处，开始规律地“呼吸”，并且尝试“定位”出口。

陈默将这一发现标记，附上简单的频谱分析对比图，发送给了他的主要对接人——**苏芮博士**。没有附加任何主观判断或建议，只有数据和观测事实。

几乎在邮件显示“已送达”的瞬间，桌面的通讯器就响了。不是请求通话的提示音，而是直接接入的蜂鸣——苏芮的权限之一。

“陈默。”苏芮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冷静、清晰、带着实验室特有的干净质感，没有任何寒暄，“你发送的关于永辉旧址的观测数据，我同步收到了。分析基本有效。波动周期约为6.7小时，移动节点速度估算为每秒0.03规则尺度单位。你如何评估其威胁等级变化？”

“数据不足。”陈默回答，视线落在监测仪自己手臂的波形上，“周期性出现意味着规则异常进入‘活跃期’或‘模式构建期’。移动节点可能表示异常本体的位置变动，或规则结构内部产生了可移动的‘次级核心’。威胁等级需根据其‘模式目的’判定。当前信息无法推断目的。”

“逻辑严谨。”苏芮的声音里听不出赞许，只是陈述，“事实上，永辉旧址的档案优先级在十五分钟前已被重新评估并提升。外勤侦查小队‘斑鸠’在例行外围巡逻时，于旧址东南侧外墙，发现了这个。”

终端屏幕自动切换，显示出一张高清照片。

照片拍摄于黄昏时分，光线昏暗。斑驳褪色的“永辉百货”招牌下方，是布满涂鸦和锈迹的金属卷帘门。而就在卷帘门正中央，距离地面约一米五的位置——

粘着一张巴掌大小的、边缘参差不齐的纸。

不是贴上去的，更像是被水或某种粘液**浸润后，紧紧吸附**在金属门上。纸张本身是普通的淡黄色便签纸，但上面用深红色的、似乎尚未完全干涸的液体，写着一行字：

**“来看我的新家吗？”**

字迹歪斜，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稚拙，但笔划末尾却有着不正常的拉长和颤抖，仿佛书写者在极度兴奋或痛苦中完成。

“液体初步检测，”苏芮的声音继续，“含有微量人体组织液、铁氧化物（铁锈）、以及无法识别的规则残留物，光谱特征与已知‘镜面类’异常有37%相似度。便签纸无指纹，无其他生物痕迹。字迹无法匹配数据库任何记录。”

陈默的目光锁定在照片上那行字。规则感知模块虽然无法直接穿透图像，但他能感觉到描述中蕴含的异常性：“邀请性质。指向明确。书写者具备认知能力和表达意图。‘新家’暗示位置变更或状态升级。与观测到的规则波动模式改变存在逻辑关联概率：高。”

“同意。”苏芮说，“因此，需要一次主动调查。赵建国队长的小队是最近的可调度力量，但他们刚刚结束‘锈窖’事件的后续收尾工作，状态并非最佳。同时，考虑到该异常历史记录中表现出的‘镜像困陷’与‘认知扭曲’特性，以及其当前可能进入活跃构建期，一位具备深度规则感知能力，尤其是对‘错误’、‘裂痕’敏感的分析人员参与，能显着降低任务风险，提升信息获取效率。”

她停顿了半秒，那半秒的沉默在通讯频道中格外清晰。

“陈默，我需要你作为技术顾问，随队前往永辉百货旧址，进行初步接触与调查。这是正式任务请求。”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意识快速调取着关于“永辉百货旧址”的档案摘要。

**地点：** 旧城区边缘，废弃超过十二年。

**异常编号：** ANNc-0732（镜廊回响-次级变体）

**首次记录：** 八年前，三起失踪案最后目击地点关联此处。

**已知特性：**

1. **空间叠复：** 建筑内部空间存在非欧几里得几何叠加，表现为无限延伸的、布满镜面的走廊（“镜廊”）。

2. **认知镜像：** 进入者会遭遇基于自身记忆或恐惧产生的“镜像实体”。

3. **循环困陷：** 受害者极易迷失方向，陷入时间感错乱的循环。

4. **低主动性：** 异常本体通常不主动离开建筑范围，侵袭性较低。

**历史处置：** 两次探查均因调查员精神受创或迷失而中止，建筑被封锁标记，定期外围监测。

风险要素：空间规则扭曲、精神影响、潜在实体攻击。

自身状态：规则干预能力锁定，高敏感感知在陌生规则环境下易过载，右臂伤患。

团队需求：信息分析、规则路径判断、异常模式识别。

利弊分析在0.8秒内完成。

“我接受。”陈默说，“但有条件。”

“说。”

“任务期间，林婉需作为我的‘规则状态缓冲员’随行。她的共鸣能力能有效过滤部分感知噪声，并在必要时提供规则层面的辅助稳定。”陈默陈述，这既是基于林婉能力的客观评估，也隐含着一层未言明的逻辑：林婉是他与“人类情感侧面”保持连接的、目前最高效的锚点。在可能遭遇认知扭曲的环境中，这个锚点或许有额外价值。

“可以。她的能力档案评估支持这一协作模式。”苏芮的回答干脆利落，“任务简报一小时后在第三简报室进行。赵建国队长会同步收到通知。准备一下吧，陈默顾问。”

通讯切断。

休息室恢复寂静，只有监测仪规律的滴答声和手臂深处锈化节点的嗡鸣。

陈默缓缓靠向椅背，银灰色的瞳孔倒映着终端屏幕上那行猩红的邀请——“来看我的新家吗？”

规则的涟漪正在变得规律。

沉默的镜廊发出了声音。

而他们，即将成为受邀的客人。

一小时后。第三简报室。

房间不大，呈长方形，中间是战术桌，周围是七把椅子。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和电子设备运转的微热。全息投影仪在桌面上方投出永辉百货旧址的3d结构图（基于旧建筑图纸和有限探查数据合成，大量区域标注为“未知”）。

赵建国坐在主位，穿着整洁的作战服，脸上带着连日劳累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沉稳锐利。他身旁是副队长李志刚，左肩仍能看到绷带轮廓，但行动已无大碍，正仔细查看着手中平板上的外围监测报告。

陈默坐在赵建国右侧，林婉在他旁边。林婉换上了一套合身的便装，外面套着ANNc提供的轻型防护背心，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眼神明亮，带着一丝紧张和决心。她不时悄悄看向陈默被支架固定的右臂，嘴唇微抿。

另外三名队员分别是技术员王芸（已修复了她的眼镜）、突击手郑浩（腿伤基本愈合），以及医疗兵沈琳。队伍规模比之前小，但都是经历过锈窖事件的核心成员，彼此间有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人都齐了。”赵建国开口，声音不大，但压住了房间内细微的嘈杂，“任务目标：ANNc-0732，永辉百货旧址。相信大家来之前都看了基础档案。苏芮博士。”

苏芮的全息影像出现在战术桌另一端。她穿着白大褂，手中拿着电子记事板，影像清晰到能看见她镜片后的眼睛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各位，情况有变。”苏芮直入主题，“0732从‘静止观测级’提升为‘主动接触调查级’。直接诱因是这张便签。”

猩红字迹的便签照片被放大投影在建筑结构图旁边。

房间里响起几声轻微的吸气声。

“挑衅？还是陷阱？”李志刚皱眉。

“更可能是‘表达’。”陈默的声音平静地插入，“规则异常在达到某种阈值或完成某种构建后，有时会发展出与外界交互的‘界面’或‘协议’。文字邀请是一种低效但人类可理解的协议形式。关键在于，它想通过邀请达成什么。”

“陈顾问的分析是方向之一。”苏芮点头，“便签物质分析显示其与异常本身的规则残留关联，基本排除人为恶作剧。结合陈默顾问之前监测到的规则波动模式改变——周期化、节点移动——我们有理由相信，0732内部正在发生结构性变化。本次任务的核心：**

**一、确认异常内部状态变化程度与性质。**

**二、评估其威胁等级是否需立即调整应对策略（包括但不限于升级收容措施或预备净化方案）。**

**三、尝试与异常‘界面’（如果存在）进行有限接触，获取更多信息。**

**四、确保人员安全，避免陷入历史记录中的‘循环困陷’。”**

她切换投影，显示任务路径规划。

“入口为东南侧卷帘门（便签发现处）。内部已知安全区域仅限于入口大厅前十五米。之后将进入‘镜廊’影响范围。历史记录显示，镜廊空间会随机变化，但存在一些规律：镜面反射的内容并非完全实时，有时会滞后或预演；脚步声会有异常回响；温度会出现无源波动。陈顾问，你的高敏感感知是探测这些规则‘误差’和路径关键节点的最佳工具。林婉同志，你的共鸣能力请重点辅助陈顾问的状态稳定，并注意环境中可能存在的‘情绪残留’或‘认知污染’。”

林婉用力点头：“明白。”

苏芮继续：“装备方面。标准战术配置，额外配发：**

**1. 规则锚定信标（每人一枚，激活后可在规则扭曲环境中提供短时位置参照，但可能被强烈干扰）。**

**2. 精神稳定剂（注射式，非必要不使用）。**

**3. 高功率规则干扰手雷（两枚，由赵队长掌握，用于应对实体攻击或紧急开辟路径）。**

**4. 环境规则记录仪（由王芸操作，持续记录内部规则参数）。**

**通讯：内部短程加密频道在镜廊内可能不稳定，甚至被模仿或干扰。启用备用通讯协议‘回声’，每三分钟必须进行一次简短状态回报，内容需包含一个随机动态口令。失联超过九分钟，外部将启动应急方案。”**

应急方案是什么，苏芮没说，但每个人都清楚那可能意味着什么。

“问题？”赵建国环视众人。

郑浩举手：“队长，如果里面真像档案说的，镜子会冒出‘另一个我’，怎么打？开枪打镜子？”

“优先规避，非必要不接触镜像实体。”赵建国沉声道，“历史报告显示，攻击镜像可能导致自身受到对应伤害，或触发更复杂的规则反应。我们的首要目的是调查，不是攻坚。陈顾问会尝试找出规则薄弱点或安全路径。如果遭遇无法规避的敌对实体，由我和李队判断是否使用规则干扰手段。”

王芸推了推眼镜：“空间数据记录如果出现严重扭曲或矛盾，以哪个为准？”

“以环境记录仪连续三次采样的稳定数据为准，如果无法稳定，以陈顾问的规则感知判断为优先参考。”苏芮回答，“但同时，必须记录所有矛盾数据本身，矛盾可能就是线索。”

没有更多问题。房间内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平静。

“检查装备，十分钟后出发。”赵建国下令。

众人开始最后整理。陈默尝试轻微活动了一下固定在支架中的右臂，凝胶内的银色光点流动加速。监测仪显示他的污染度微微波动了0.1%，很快恢复。高敏感感知已经在潜意识中开始模拟进入规则异常环境可能的信息流冲击，他主动降低其接收带宽，调整为“渐进适应”模式。

林婉走到他身边，低声问：“你的手……真的没问题吗？”

陈默看向她，银灰色的瞳孔映出她担忧的脸。“功能受限，但不影响感知与分析。你的角色更重要。注意感知我所处规则的‘边缘噪声’，若我的稳定曲线出现超过阈值12%的抖动，立即提醒我。”

“嗯。”林婉应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我……我会注意的。还有，陈默，”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如果里面……有东西想用镜子骗人，想让我们害怕，你……你要记得，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她的话没有经过精密逻辑推演，带着朴素的情感色彩。但陈默的思维程序在处理这句话时，标记了其中的核心价值：在认知扭曲环境中，预设的“真实锚点”至关重要。林婉本人，她的存在和话语，或许就可以作为一个锚点。

“明白。”他简单地回应。

十分钟转瞬即逝。

车队驶出ANNc站点，融入城市傍晚的车流。夕阳给高楼镀上金边，街道喧嚣而充满生活气息。这一切与他们的目的地——那座沉寂在旧城区阴影中的废弃商场——仿佛两个世界。

陈默靠在装甲车后排座椅上，闭着眼。不是为了休息，而是在脑海中反复构建永辉百货的规则模型，叠加各种可能的变化模式，预演感知模块可能遭遇的冲击类型，并设定相应的信息过滤方案。

残疾化的感知，就像一把布满裂纹但仍异常敏锐的透镜。用得好，可以窥见规则最细微的裂痕；用不好，信息的洪流会瞬间冲垮他本就脆弱的理性架构。

车队穿过逐渐冷清的街道，驶入旧城区。周围的建筑变得低矮、陈旧，行人稀少。

最终，车子在一圈早已设立的、印有“市政施工 禁止入内”的隔离栏外停下。真正的封锁是内层不可见的规则警戒场和物理监控。

众人下车。

夕阳的余晖在这里似乎也变得稀薄。永辉百货的旧址矗立在眼前，一栋五层高的老式建筑，外墙瓷砖大片脱落，窗户破碎，像一头匍匐在暮色中的、死去的巨兽。

东南侧的卷帘门紧闭。

那张猩红的便签，依然吸附在门上，在昏黄光线下，字迹仿佛在微微蠕动。

“来看我的新家吗？”

邀请，近在咫尺。

赵建国做了个手势，小队呈战术队形散开，警惕着周围。王芸启动环境规则记录仪，设备发出轻微的嗡鸣。

陈默走到门前，银灰色的瞳孔完全转化为数据扫描模式，无视视觉上的景象，直接“凝视”着门扉背后的规则结构。

他“看”到了。

门后并非空荡的黑暗。而是无数层层叠叠、相互折射、扭曲的**规则镜面**。它们构成了一个庞大、复杂、且正在缓慢“呼吸”和“生长”的迷宫。空间的连续性在那里被反复折叠、切断、再连接。正常的物理法则如同被摔碎的万花筒，碎片化地分布在不同的镜廊片段中。

而在那迷宫的极深处，某个移动的“节点”似乎察觉到了门外规则的扰动，微微一顿，然后，朝着门的方向，投来了一束无形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

镜廊醒了。

它在等待客人。

陈默收回目光，看向赵建国，点了点头。

“规则异常确认，内部结构活跃。可进入。”

赵建国深吸一口气，眼神坚毅。

“各小组，最后检查。‘回声’协议启动倒计时：30秒。”

“我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