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头几天,天儿明显见凉了。一早一晚得穿夹袄,地里的高粱穗子沉甸甸地弯了腰,苞米棒子外皮也开始发黄发干。
这天吃过早饭,秦风家四合院里聚了十来号人。都是屯里当家管粮的,有男有女,年纪大的有李老栓,年轻的也有刚过门的小媳妇。
院子里摆开了一溜家伙什:几个大笸箩,里头装着陈年的苞米、高粱、大豆;几个麻袋,装着晒干的草木灰;还有一捆捆的烟叶子,是头年自家地里种的,晒得焦黄。
秦风光着膀子,只穿了件汗衫,正蹲在地上检查一个老粮囤——那是秦大山早年编的,柳条编的,有半人高,这会儿里头还剩点去年的陈粮。
“都瞅瞅,”他用木棍扒拉着粮囤底儿,“这底下有霉点子,边上还有虫眼儿。去年的粮,糟践了小二十斤。”
李老栓蹲下仔细看,咂咂嘴:“可不咋地,我家那个囤子也这样。年年秋收打新粮,年年开春见虫蛀,心疼啊。”
“今儿个就叫大伙儿来,”秦风站起身,“咱们说道说道这存粮的门道。”
他从屋里搬出几个新编的粮囤子——是这几天让赵铁柱带人编的,用的是当年的新柳条,编得密实,还特意在底下留了个能开关的小口。
“头一样,”秦风指着新囤子,“囤子得透气。柳条编的比泥缸强,不返潮。底下这小口,开春暖和了能打开通通风,夏天潮气大了能关上。”
他又从麻袋里抓了把草木灰,均匀地撒在囤子底儿,铺了厚厚一层:“草木灰吸潮,还能防虫。虫子怕这碱性。”
“那能管用么?”一个年轻媳妇问,“我家也撒过,虫子照样有。”
“光撒不行,得有讲究。”秦风又从烟叶捆里扯下几片叶子,揉碎了混进草木灰里,“烟叶子味儿冲,虫子闻着就躲。这两样掺一块儿,铺三寸厚,保你囤底干爽。”
他演示完,让人把新囤子抬到廊檐下阴凉处:“存粮的地儿得选好,不能晒,不能潮,通风还得避光。这廊檐底下就合适。”
接着,秦风又拎出半袋花椒——是去年秋天在山里采的野花椒,晒干了装在布袋里。
“粮食装囤前,”他抓了把花椒,用纱布包成几个小包,“每五十斤粮,塞这么一包进去。花椒味儿驱虫,比啥药都强,还不伤粮。”
王援朝在边上飞快地记,还不时提问:“风哥,那豆子咋存?我家去年的豆子都长虫了。”
“豆子更得仔细。”秦风走到装大豆的笸箩前,“豆子得晒得透透的,牙咬嘎嘣响才行。装袋前,里头掺点干辣椒——不要磨碎,整个的。辣椒的辣气能熏跑虫子。”
他又补充道:“要是怕霉,可以在粮囤中间插几根打通节的竹竿,竹竿一头露外头,一头插粮堆里。这样里头的气儿能顺出来,不憋着。”
几个老把式听得直点头。这些法子有些他们听说过,有些是头回听,可经秦风这么一说,都觉着在理。
“还有一样,”秦风抹了把汗,“粮囤不能挨着墙,得离墙半尺。墙上返潮气,贴着墙那面的粮准先霉。”
他让赵铁柱和栓子帮忙,当场把一个旧囤子清理干净,按他说的重新铺底、装粮、塞花椒包。整个过程麻利得很,看得大伙儿一愣一愣的。
“秦风啊,”李老栓忍不住问,“这些门道,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秦风手上活儿没停:“书上看的。前些年去县城,在废品站淘到本老书,叫《农家储粮要术》,里头啥都有。”
这当然是扯犊子。前世在特种部队,野外生存是必修课,其中就包括粮食储存——在敌后活动,补给金贵,一颗粮食都不能糟践。那些用草木灰、烟叶、花椒防虫的法子,都是实践里总结出来的。
但他不能这么说,只能往书上推。
“那书还在不?”有人问,“借咱们瞅瞅?”
“早没了,”秦风面不改色,“后来搬家弄丢了。不过要紧的我都记脑子里了。”
囤子收拾好了,秦风又拎出个小瓦罐,里头装着种淡黄色的粉末。
“这是啥?”王援朝凑近看。
“硫磺粉,”秦风说,“开春化冻那阵子,粮囤周围撒一圈,防老鼠。不过得小心,这玩意儿有毒,别沾粮食上。”
他边说边示范,在粮囤四周撒了细细一圈。虎头和踏雪好奇地凑过来闻,被他一脚轻轻拨开:“滚犊子,这玩意儿不能闻。”
俩崽子呜咽一声跑开了,躲在黑豹身后探头探脑。
忙活了一上午,几个新粮囤都收拾利索了。大伙儿围着看,嘴里啧啧有声。
“这下好了,今年秋粮不怕糟践了。”
“秦风,赶明儿你上我家帮着瞅瞅呗?我家那粮缸还在地窖里呢。”
“行。”秦风应着,“一家一家来,赶在秋收前都把囤子收拾好。”
日头爬到头顶,该做晌午饭了。人渐渐散了,边走边议论着今儿个学的法子。
秦风送走最后一个人,转身看见林晚枝站在东厢房门口——她今儿个也来了,一直安静地在边上看着。
“学会了?”秦风笑着问。
“嗯。”林晚枝点点头,“就是……花椒包得用纱布,我家没那么多纱布。”
“用旧蚊帐布也行,洗干净的。”秦风说着,从屋里拿出卷纱布,“这个你先拿回去,够包十几斤粮的。”
林晚枝接过,小声说:“我爹让我问你,你家粮仓在哪儿?想来看看咋拾掇的。”
“就在西厢房。”秦风领着她过去。
西厢房两间屋打通了,宽敞得很。地上整整齐齐摆着十几个粮囤,有柳条编的,也有旧木箱改的。每个囤子底下都垫着砖头,离墙半尺远,边上还用石灰画了线——防潮线。
最里头还有几个小坛子,坛口用油纸封着,上面压着石板。
“那是啥?”林晚枝好奇。
“种子。”秦风打开一个坛子,里头是粒粒饱满的苞米种,“今年的好穗子单独留的,开春做种。坛子里放了生石灰包,吸潮,种子不霉不蛀,出苗齐整。”
林晚枝仔细看着,眼睛亮晶晶的:“你想得真周全。”
“庄稼人,粮食是命根子。”秦风盖上坛子,“糟践一粒都心疼。”
两人从西厢房出来,日头正好照在院子里。池塘水面闪着碎金子似的光,几条鲤鱼在莲叶底下游来游去。
“那个……”林晚枝忽然想起什么,“成亲的日子,我爹娘说,听你的。”
秦风点点头:“那我明天正式过去。该走的礼数,一样不少。”
“嗯。”姑娘应了一声,手指绞着衣角,“我娘还说……不用置办那么多,省着点花。”
“该花的得花。”秦风语气平静,“一辈子就这一回。”
正说着,虎头和踏雪从菜园子那边疯跑过来,嘴里各叼着根黄瓜,你争我抢的。
“瘪犊子玩意儿!”秦风笑骂,“那是留种的黄瓜!”
俩崽子才不管,叼着黄瓜跑远了。黑豹从窝里抬起头,看了眼,又趴回去——老狗懒得跟小崽子一般见识。
林晚枝抿嘴笑了:“它俩真能闹。”
“狗嘛,活泼点好。”秦风说着,从井台边摘了根嫩黄瓜,在水里涮了涮递给她,“尝尝,这个能吃。”
姑娘接过,小口咬了下。黄瓜脆生生,甜丝丝的。
日头暖洋洋地照着,院子里飘着新粮和干草的香气。远处传来谁家拉风箱的声音,还有女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
这样平常的日子,这样踏实的烟火气。
秦风看着身边的姑娘,看着她被阳光照得毛茸茸的侧脸,心里那处空了前世的地方,正一点点被填满。
“回吧,”他说,“晌午了。”
“哎。”林晚枝应着,走出几步又回头,“那个……纱布的钱……”
“再说钱我可急了。”秦风板起脸。
姑娘抿嘴笑了,这次没再说啥,挎着篮子轻快地走了。
秦风站在院门口,直到那身影转过巷子口,才转身回院。
黑豹摇着尾巴迎上来。他蹲下身,揉了揉老狗的脑袋:“老伙计,咱们家的好日子,才刚开头呢。”
秋风吹过院子,海棠树的叶子沙沙响。
粮囤静静地立在西厢房里,等着迎接即将到来的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