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日头就毒得晃眼。
秦风站在新房院子里,脊梁沟已经湿透了一片。他光着膀子,肩膀上搭条破毛巾,正把最后一块青石板铺到院子中央。
“左点……再左点……好,就这儿!”赵铁柱蹲在旁边指挥。
青石板“咚”一声落地,严丝合缝。这是从后山沟里背回来的,一块少说七八十斤,秦风一口气背了五块,脸不红气不喘。
“妥了!”赵铁柱站起身,用脚踩了踩,“这下院里下雨不泥泞了。”
秦风直起腰,抹了把汗。院子里,五块青石板铺出条小路,从堂屋门口通到院门。两边留出的空地,将来种花种草,或者搭葡萄架。
新房彻底完工了。砖墙抹得溜平,红瓦在晨光里泛着亮。窗户玻璃擦得锃明瓦亮,能照出人影儿。门是新打的松木门,刷了桐油,黄澄澄的。
“再晾半个月,”秦风说,“等墙干透,就能搬了。”
“那不得准备温锅?”赵铁柱咧嘴笑,“风哥,到时候可得好好喝一顿!”
“少不了你的。”秦风从井里打上来半桶水,浇在青石板上。水渗进石缝,滋啦滋啦响,冒起一层白气。
踏雪和虎头从屋里窜出来,俩小崽子已经三个月大,腿脚利索了。踏雪像它爹黑豹,浑身乌黑,就四只爪子是白的;虎头文静些,毛色黄白相间,脑门上有撮白毛,像个“王”字。
俩小家伙围着青石板转圈,爪子踩在湿漉漉的石面上,留下一个个梅花印。黑豹趴在屋檐下看着,眼神里带着老父亲的威严。
“风哥,援朝来了。”赵铁柱朝院外努努嘴。
王援朝骑着辆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个布兜,叮铃哐啷响。一进院就喊:“风哥,东西到了!”
秦风眼睛一亮:“这么快?”
“我表哥连夜捎回来的,”王援朝下车,从布兜里掏出两个油纸包,“先给这些,剩下的过几天。”
油纸包打开,里头是黄澄澄的子弹,五六半用的,整整一百发。另一个小点的包里是霰弹,二十发。
秦风拿起一颗子弹,对着光看。铜壳锃亮,底火完好,是正经军工厂出来的货。
“花了多少?”他问。
“子弹三毛一发,一百发三十块。霰弹两毛五,二十发五块。”王援朝报账,“我表哥说,那支枪得等几天,武装部查得严,得找机会。”
“不急。”秦风把子弹收好,“这些够练一阵子了。”
赵铁柱凑过来,拿起颗子弹掂量:“好家伙,真家伙!风哥,啥时候开练?”
“下午。”秦风说,“后山靶场得先收拾出来。”
正说着,林晚枝挎着篮子来了。她穿着件浅蓝布衫,辫子编得整齐,看见院里三个光膀子的大男人,脚步在院门外顿了顿。
“我娘让送点菜。”她把篮子放在门槛外,“新摘的豆角,还有几个茄子。”
秦风走过去:“进来坐会儿?”
“不了,”林晚枝摇摇头,目光在新房上扫了一圈,“房子……真敞亮。”
“等你过来看,更敞亮。”赵铁柱嘴快,说完就被秦风瞪了一眼。
林晚枝脸微红,从篮子里又拿出个水壶:“井里镇过的绿豆水,解暑。”
秦风接过水壶,入手冰凉。壶是军用水壶,绿漆掉了大半,但保温好。
“谢了。”他说。
林晚枝点点头,转身走了。步子轻快,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风哥,”赵铁柱挤挤眼,“九月初八,没俩月了。”
“干活!”秦风把水壶往他怀里一塞,“去把西墙根那堆砖头挪了,下午要用。”
“得令!”赵铁柱嘻嘻哈哈去了。
王援朝推推眼镜:“风哥,训练计划我琢磨了,你看看。”他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上头用铅笔画着表格。
秦风接过来看。本子上列得清楚:周一三五练步枪,周二四练土铳,周六练配合,周日休整。每人每天子弹定额,打多少发,练什么项目,写得明明白白。
“行,”秦风点头,“就按这个来。下午先练固定靶,五十米。”
“靶子我用木板做了几个,”王援朝说,“画了圈,按环数算。”
“想得周到。”秦风拍拍他肩膀。
日头越来越高,院子里热得像蒸笼。秦风索性光着脚,踩在青石板上,凉丝丝的。踏雪和虎头玩累了,趴在黑豹身边吐舌头。
他看着这院子,这新房,心里涌起一股踏实感。
春天那会儿,他还住在老宅的土坯房里,屋里漏风,炕席破洞。现在,砖瓦房立起来了,院子规整了,狗崽子长大了,屯里人看他眼神也不一样了。
更重要的是,路铺开了。山货有销路,农耕有新法,秋收有准备,婚事有盼头。
这一切,都是这几个月一脚一脚踩出来的。
就像铺这青石板路,得一块一块背,一块一块铺。急了不行,歪了不行,得踏实,得用心。
“风哥,砖头挪完了!”赵铁柱一身汗泥地过来,“下午啥时候上山?”
“未时吧,”秦风看看日头,“天最热的时候,练的就是耐性。”
“成!”赵铁柱端起绿豆水,咕咚咕咚灌了半壶,“痛快!”
午后,日头毒得像下火。
秦风带着赵铁柱、王援朝,还有屯里五个年轻后生,上了后山。黑豹跟着,踏雪和虎头太小,留在家里看门。
靶场在一片开阔的坡地,前头是土崖,后头是林子,安全。王援朝做的靶子已经立好了,五块木板,每块上画着十个同心圆。
“规矩先说在前头,”秦风站在队伍前,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第一,枪口永远不对人。第二,没命令不动弹。第三,打多少发,记多少环,不许谎报。”
小伙子们站得笔直,眼睛盯着那几杆枪,冒光。
“今天先练姿势。”秦风拿起自己的五六半,“卧姿,一百米,胸环靶。”
他趴在地上,动作干净利落。枪托抵肩,腮贴托,左手托护木,右手握把,食指轻搭扳机。
“看准星,看缺口,三点一线。”秦风的声音平稳,“呼吸要匀,吸气,憋住,扣扳机。”
“砰!”
枪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群飞鸟。
靶子中央,十环位置多了个洞。
“好!”小伙子们憋不住喊出来。
秦风起身,拍掉身上的土:“每人十发子弹,先练姿势,再实弹。柱子,你盯着。”
赵铁柱应声,开始分组。王援朝负责记录,本子上画着表格,谁打几环,清清楚楚。
秦风走到一旁树荫下,看着这群年轻后生。最大的二十出头,最小的才十七,都是屯里的好苗子。现在练的是枪法,将来练的是配合,是胆量,是山里人该有的那股劲儿。
枪声陆续响起,砰砰砰的,惊得林子里鸟雀乱飞。有打得好的,七八环;有打偏的,脱靶的。赵铁柱挨个纠正,骂骂咧咧的,但教得认真。
“手臂绷直!你哆嗦啥?”
“瞄准了再打!子弹不是苞米粒子!”
“呼吸!我说呼吸!你憋着气打能准吗?”
秦风听着,嘴角带笑。他想起前世在部队带新兵,也是这么骂,这么教。那时候是为了打仗,现在是为了守护。
一样,也不一样。
练了两个时辰,日头偏西了。子弹打完,成绩也出来了。最好的打了八十七环,最差的五十二环。
“还成,”秦风看完记录,“头一回摸枪,能上靶就不赖。下周接着练。”
小伙子们意犹未尽,围着枪舍不得走。
“风哥,下回能多打几发不?”
“练好了再说。”秦风收枪,“枪法不是一天练出来的。回去好好琢磨,哪儿不对,下次改。”
下山路上,夕阳把山染成了金色。苞米地绿油油的,一直铺到山脚。远处图们江像条银带子,弯弯曲曲的。
“风哥,”王援朝推着自行车,“秋收前,咱们得练到什么程度?”
“人人能打中百米外的野猪要害,”秦风说,“十枪至少中七枪。”
“那得下功夫。”
“不下功夫,秋收就得遭殃。”秦风看着那片庄稼地,“你看看这长势,今年收成差不了。野牲口鼻子灵,到时候全得往这儿聚。”
回到屯里,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炊烟升起来,在晚霞里袅袅的。狗叫声,孩子笑闹声,女人喊男人回家吃饭的声音,混在一起。
秦风在新房院门口站住了。
夕阳照在红瓦上,泛着暖光。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是下午又浇了一遍水。踏雪和虎头听见动静,从屋里窜出来,围着他脚边转。
黑豹慢慢走出来,在他腿上蹭了蹭。
秦风蹲下身,摸摸黑豹的头,又揉揉两个小崽子的脑袋。
屋里还是空的,没家具,但已经能住人了。等墙干透,打好的家具搬进来,炕烧热,灶开火,这就是个家。
他的家。
站起来,推开院门。院子里,青石板路笔直通向堂屋。两边空地,他想好了,一边种两棵葡萄,夏天搭架,秋天结果。一边种点花,野芍药、山菊,好养活,还好看。
池塘的位置留出来了,在院子东南角。等秋后闲了,挖下去,引活水,养几条鱼。夏天能看荷花,冬天能滑冰。
菜地也有,在院子西头,不大,够自家吃个新鲜。
秦风在青石板路上走了几步,脚步声清脆。
然后他转身,看向院外。
远处,群山连绵,绿意正浓。那是他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林子,有獐子狍子,有野猪黑瞎子,有他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近处,屯子里灯火陆续亮起来,一家一户,星星点点的。
这个夏天,会很忙。
要管庄稼,要巡山,要练兵,要准备秋收。可能还会进山打几次猎,换点钱,添置家当。
九月初八的婚事,也得操办。彩礼、酒席、新房布置,一样不能少。
但秦风心里不慌。
就像这新房,地基打牢了,墙砌稳了,往后往上盖,往屋里添东西,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重生回来,不是为了大富大贵,是为了把这日子过踏实,过红火。
现在,路铺开了,家建起来了,人在身边了。
剩下的,就是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了。
晚风吹过来,带着河水的凉意,也带着庄稼的清香。
秦风深吸一口气。
这个夏天,注定火热。
但火热好,火热才有劲头,火热才能把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就像这晚霞,烧得越红,明天的天就越晴。
踏雪和虎头又跑过来,咬他裤脚。
“滚犊子,”秦风笑骂,“明天带你们上山。”
黑豹走过来,站在他身边,一起看着远山。
暮色四合,星子出来了。
秦家新房的院子里,一个年轻人,三条狗,静静地站着。
身后是崭新的家,眼前是火热的生活。
而夏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