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三月十八,卯时三刻。
东宫丽春殿内的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炭盆里的银骨炭已换过三遍,却驱不散那股混合着药味、汗味和绝望的气息。朱雄英仰卧在锦榻上,面色从潮红转为一种不祥的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他的呼吸很轻,轻得几乎察觉不到,只有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生命还在顽强挣扎。
朱标坐在榻边,已经这样坐了六个时辰。他握着儿子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骨架,皮肤烫得吓人。他不敢松手,仿佛一松开,那点微弱的气息就会断掉。
李景隆站在床尾,与王履低声交谈。两人眼中都布满了血丝,王履的白须凌乱,医官帽歪在一旁也浑然不觉。
“……寅时用过参附汤,脉象稍振,但不过一刻又弱下去。”王履的声音沙哑,“热毒已入营血,肺叶恐怕……已溃烂大半。殿下现在能撑着,全靠人参吊着元气,可这元气……终究是借来的,迟早要还。”
“还可用什么药?”李景隆问得急切。
“能用的都用了。白虎汤清热,麻黄汤宣肺,犀角地黄汤凉血,甚至用了紫雪丹、安宫牛黄丸……可热毒太深,药力攻不进去。”王履摇头,老泪纵横,“老朽行医四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凶险的春瘟,也从未见过如此……顽强的病人。”
他说的是实话。按常理,病到这种程度,常人早该油尽灯枯。可朱雄英硬是撑了六天,期间几次濒危,又几次被拉回来。那种求生的意志,连见惯生死的太医们都感到震撼。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捧着个锦盒跑进来,跪地呈上:“陛下,天津送来的药到了!”
朱标猛地抬头。那是三天前,他命八百里加急去天津取的药——格物院医学所设在天津的分所,最近在试验一种新提纯的“柴胡精粹”,据说退热效果比普通柴胡汤强数倍。药是昨夜子时从天津出发的,信使跑死了三匹马,终于在破晓前送到。
王履接过锦盒,里面是三个小瓷瓶。他打开一瓶,倒出少许淡黄色粉末在掌心,嗅了嗅,又用指尖沾了点尝了尝,眉头紧锁。
“如何?”朱标声音发紧。
“药性极烈。”王履斟酌道,“柴胡本有退热之效,但提纯至此,臣从未见过。若用,恐伤肝阴,加重虚损。可若不用……”他看向榻上气息奄奄的太子,“殿下的热,必须尽快退下来,否则即便保得性命,脑子也可能……”
朱标明白那未尽之言。烧成傻子,那比死了更残酷。
“用。”他斩钉截铁,“先以最小剂量,兑水鼻饲。朕就在这儿看着。”
药很快调好,用细竹管从鼻腔缓缓灌入。殿内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朱雄英的脸。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后,朱雄英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之前那种黏腻的虚汗,而是清亮的热汗。王履急探脉搏,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热在退!脉象也稍稳了些!”
朱标身子晃了晃,几乎瘫倒,被太监扶住。他挣开搀扶,扑到榻边,抚着儿子汗湿的额头,喃喃道:“好,好,出汗就好,出汗就能退热……”
但李景隆注意到,王履脸上的喜色只维持了片刻,又转为更深的忧虑。他走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热是在退,可元气……泄得更快了。”王履声音发颤,“这药如烈火焚原,是把双刃剑。退热的同时,也在烧殿下的本元。您看这汗,出得太急、太多,这不是好兆头。”
仿佛印证他的话,朱雄英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子都在抽搐,然后“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溅在明黄的锦被上,触目惊心。
“雄英!”朱标魂飞魄散。
王履抢上前,急施针灸。几针下去,咳嗽暂止,但朱雄英的脸色已从灰败转为死白,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
“参汤!快!”王履嘶喊。
又一碗浓参汤灌下去,朱雄英的呼吸总算续上了,但所有人都看得出,那盏灯,已经油尽灯枯,只是在勉强维持一点微光。
辰时,朱雄英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已不复往日的神采,空洞而涣散,但在看到朱标时,还是聚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父……皇……”他声音细若蚊蚋。
“父皇在,父皇在这儿。”朱标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终于滚落。
“儿臣……不孝……让父皇……担心了……”朱雄英断断续续地说,每说几个字就要喘一口气。
“别说话,好好养着,等你好了,父皇带你去南海子打猎,去钟山看日出,你想做什么,父皇都依你。”朱标语无伦次。
朱雄英轻轻摇头,目光缓缓移动,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李景隆。他嘴唇动了动,李景隆连忙上前,俯身凑近。
“李……师傅……蒸汽机……图纸……”
“臣收好了,殿下放心。”
“铁路……要修完……海军……要强……”朱雄英眼中忽然涌出泪水,“那些孩子……那些工匠的娃娃……要让他们……读书……学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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