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妄西行 第394章 心诚叩拜祖师门

石室清冷，夜明珠的光辉如水银泻地，将孙悟空跪伏的身影拉出一道长长的、凝固的影子。他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维持着最恭敬的叩拜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虔诚的石雕。心中虽有万般疑问，千种急切，此刻却尽数沉淀，只余下对座上那道身影最纯粹的敬畏与期盼。

时间在这方石室内流淌得异常缓慢，每一息都如同度过一个春秋。寂静是唯一的主题，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一整夜。那盘坐于蒲团之上，仿佛亘古未动的须菩提祖师，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他并未睁眼，但那闭合的眼帘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尘。随即，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自万古之前穿越而来，带着无尽的沧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在石室内幽幽响起：

“唉……”

这一声叹息，不似责怪，不似恼怒，更像是一种…见证宿命轮回般的怅然。

孙悟空闻声，身形依旧未动，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祖师的声音平和依旧，却不再缥缈，而是带着一种洞彻世情的明晰，直接在孙悟空的心湖中响起，“五行山倒，灵山震动，天道锁链显形破碎…你这猴子，惹下的祸事，一次比一次惊天动地。”

孙悟空不敢抬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诚恳回应：“弟子…弟子自知罪孽深重，牵连甚广。然天道不公，以万物为刍狗；灵山伪善，以众生为资粮。弟子与师父、师弟们，实乃被迫奋起，为求一线生机，为争一个朗朗乾坤！恳请恩师明鉴！”

“被迫？奋起？”祖师的声音无喜无悲，“世间万事，皆由心造。你今日所为，究竟是为一己之愤，为同道之义，还是…真为那芸芸众生？”

此言一出，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孙悟空心头。他回想起自己一路走来，最初大闹天宫，是为不服管束，逞一时之快；保唐僧西行，初时亦是为脱困自保；直至六耳猕猴之后，窥见西行真相，目睹灵山伪善，感知天道禁锢，那压抑了五百年的不甘与愤怒才彻底爆发，汇同唐僧的悲悯、八戒的冤屈、沙僧的觉醒，最终走上了这“破妄”之路。

是为了什么？

为一己之愤？有之。为同道之义？亦有之。但真仅仅如此吗？

他脑海中闪过女儿国轮回井畔唐僧信仰崩塌的眼神，闪过狮驼岭青狮腹中前任取经人的遗骨，闪过祭赛国佛宝中记载真相的玉简，闪过北俱芦洲星陨湖畔那些“流浪者”麻木而绝望的目光，更闪过如今三界规则震荡下，无数寻常生灵在灾异中挣扎哀嚎的景象……

一股更宏大、更沉重的情感涌上心头，压过了个人的恩怨得失。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那依旧闭目盘坐的祖师，熔金般的眸子里不再有彷徨，只剩下澄澈的决意：

“回恩师，弟子初时，或为一己之愤，为同道之义。然行至今日，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方知此局关乎三界众生之命运！非独为我等几人！弟子不敢妄言全然为公，但求问心无愧！若破此旧天，能换得众生不再为棋子，修行不再为饲料，纵使身化飞灰，弟子…亦无悔！”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如同金石坠地，在这寂静的石室内回荡。

祖师沉默了。

石室内再次陷入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夜明珠的光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良久，祖师那平和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起来吧。”

孙悟空闻言，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再次深深叩首，这才依言站起，垂手恭立，等待着祖师的训示。

直到此时，须菩提祖师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并非如同太上老君那般深邃如宇宙生灭，也非如来佛祖那般威严如日月临空。那双眼睛清澈如同初生婴儿，却又仿佛映照了万古的兴衰，洞穿了世间一切虚妄。目光落在孙悟空身上，没有审视，没有评判，只有一种了然与…淡淡的悲悯。

“你能说出‘问心无愧’四字，可见这数百年的磨难，于你并非全无益处。”祖师缓缓开口，“然，你可知，何为‘妄’？又何为‘破妄’？”

孙悟空心神一凛，知道关键的考校来了。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弟子以为，灵山伪佛，天庭旧序，乃至那扭曲天道，皆为‘妄’！破之，方可见真！”

祖师微微摇头，嘴角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表象耳。灵山、天庭，乃至你所感知的‘天道’，不过是‘妄’之显化，如同海面之浮沤。真正的‘妄’，在于‘心’。”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并无光华，却仿佛点向了宇宙的核心：“众生执念，汇聚成河，染污规则，此为‘共业之妄’。个体痴迷，认假为真，执着于相，此为‘别业之妄’。你等反抗灵山，质疑天道，其心可嘉，然若自身心中仍存绝对之善恶、坚固之我执、乃至…对这‘破妄’之果的强烈贪着，那么，尔等所行，不过是…以一新妄，代一旧妄罢了。”

“如同治病，若只切除病灶，却不改变滋生病灶的体质与环境，病终将复发，甚至更为酷烈。”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孙悟空脑海中炸响！比镇元子所言“规则如镜，破妄需先勘己”更为透彻，更为根本！

他一直以为敌人在外，枷锁在外，却从未想过，真正的“妄”可能源于内心，源于每一个生灵的起心动念！若不能从根本上净化这“共业”与“别业”，即便推翻了现在的灵山天庭，打破了现在的天道锁链，最终诞生的，或许只是一个同样扭曲、甚至更加糟糕的新秩序！

“请恩师慈悲，指点迷津！”孙悟空再次躬身，这一次，是真正心悦诚服地求教。他意识到，自己之前所思所想，或许依旧停留在“术”的层面，而未触及“道”的根本。

须菩提祖师看着他那变得无比恳切的眼神，缓缓道：“破妄之路，亦是修心之途。外力可借，不可恃。根本之法，在于‘明心见性’，在于唤醒众生本具之‘觉性’。当足够多的生灵，能够识破虚妄，不再向外攀援，不再滋养那扭曲的规则之网时，真正的‘净’与‘变’，方会自内而生，由下而上，水到渠成。”

“然，此路漫漫，非一日之功。当前局面，旧网已破，新序未立，三界失衡，灾劫频发，亦需有雷霆手段，稳住局势，为这‘觉醒’争取时间与空间。”

祖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石室，看到了那动荡不安的三界：“你身负补天石本源，又得混沌机缘，乃是此局中至关重要的‘变数’。‘以定引变’，太上之言，确是正途。然，‘定’在何处？‘变’向何方？”

他重新将目光落在孙悟空身上，那清澈的目光仿佛能照见他灵魂最深处的每一个念头。

“孙悟空，你且扪心自问，你欲以何为‘定’？又欲将混沌，引向何‘变’？”

“这，才是你破妄之路，真正的起点，也是终点。”

石室内，再次归於寂静。只余下孙悟空急促的呼吸声，与脑海中那翻天覆地的轰鸣。祖师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却将最根本的问题，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剑，直直插入了他的道心深处。

叩拜祖师门，不为求得捷径，只为点醒迷途。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