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天灰得像没干的水泥,空气里带着未散的热浪。他起得比平常早,店里早餐刚起锅,油烟像细雾在街巷里游走。他骑着修好的车,腿还在隐隐作痛,可那些疼他已经习惯了——疼是身体的语言,会提醒人在什么地方不能再任由风吹雨打。他今天的目标很简单:多接单,多赚点,修车的钱还没全部筹够,房租又快到期。
中午的时候,他接到一条信息,是老地方——那座他熟悉的厂区。张头在群里喊人,说有活,日结。他把车拉到厂区门口,铁栅栏后面有几个人已经在那里等着,脸上带着茫然的期盼。张头站在一旁,笑得像平常一样,腰间那串钥匙在阳光下闪了几下。领活、分活、吩咐,这套动作他已经看得熟。他和几个工友一同被分到拆模、搬石、清渣那组,活儿并不轻,但就是能按天拿钱的。
太阳往西,汗水顺着背脊流。张头站在一旁指着账本,说今天结账的时候会一并发放——一如既往的保证。收工时,大家一窝蜂地去了临时办公室。张头把账一本本翻开,嘴里嘟囔着数字。许多人先后领到钱,笑了几声,又把钱塞进裤兜里。轮到刘长河,他听见张头说了句“记着月底统一结”,又有人在旁边催促:“今天也有人急着走,先把人处理了。”
他伸手去接那叠钞票,手指碰到的钱是凉的。张头的笑声一转,话锋也换了个腔调:“这几天材料损耗,工器具丢了,罚了几个人,大家都别计较。”他说着,像是在表演一出戏,把扣项写得合情合理。人群里有人低声抱怨,但声音都被井然的节奏吞进去。刘长河把钱揣进口袋,数了几下,发现比他预计的少了不少。他抬眼,想问个明白,张头已经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下回别迟到,多学点手艺,别跟这些小账过意不去。”
那句话像一根针,扎在他肚子里。他低着头,手攥着那点钱,脸上一阵闷热。他知道自己的力气不在声高,吼着也吼不回来几块钱;人多的地方,总会有把柄、条条规定,能把钱一点点收回去。他看见旁边几个老工人眼里也有灰色的疲惫,他们不是第一次被扣,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张头没来。群消息里只剩下一行冷淡的字:“今晚前把工具和材料清点好,月底结算另行通知。有人私下联系另招人!”没有问候,没有承诺,像一张空白的票。
夜里,他们去找张头。厂区门外的路灯昏黄,影子在地上被拉长。几个工友簇拥着,心里都有股说不清的火。有人提议去他住的那栋旧宿舍碰碰运气。走到宿舍楼下,却只见门锁着,窗帘一闭,房间透不出灯光。有人去四处打听,得到的回答像是从别人的嘴里丢出来的垃圾——张头已经搬走了,早上就把东西清理了,谁也没见他收拾。那种被人从背后拔走的感觉让人愣住,像有人把桌上的碗一把端走,连筷子也带走了。
几个人站在路灯下,风把厂区的尘土拂到脸上。阿斌咬着牙:“这算什么事儿?明明答应过的!”二狗打着手势,眼里有一种过分平静的怒:“靠,我们这点命钱,他睡觉都能笑。要不我们去找他?去他哪儿住着,敲他门。”有人握紧拳头,想去闹去吼去摔去的冲动在胸口震动,像要把每一根旧伤都搅开。
但张头既然不在,空骂也像打在风上。有人提议报警,另有人说报警也没用:警察爱管大案、爱站在法律那边,可对于“小额劳动纠纷”,尤其当对方早已人去楼空,效果有限。更多的声音是冷的、务实的:“先把证据收好,别一激动就散了,等被告威胁了,谁帮咱们?”
他们当晚回去商量策略。灯下,几个人围着手机里的照片和微信截图。有人拿出今天的出勤表、领款单、短信通知、群聊截屏,一张张摊在桌上,像在拼一个破碎的地图。有人把结账时的录像上传到手机,虽然拍得不太清楚,但能看见张头在桌前的手势和那本账本的翻页顺序。有人回忆出当时扣款的名目,一条条写下来。阿斌的手指在纸上颤抖,他喃喃:“这些能当证据吗?”二狗把手机放到他面前:“有录像就不算少,至少能证明当时有人在场。关键是要把这些东西留着,不要被恐吓丢了。”
这一晚,他们像一群取暖的人围在火堆边,不是把谁的故事当成自己的故事,而是把眼前这点愤怒和无奈变成具体的动作:拍照、录视频、找证人、互相问话、互相回忆。有人走访邻居,找到昨晚和他们一起领钱的工友,劝对方把签名的收据拍照保存。有人找到曾经和张头打交道的供货人,要到来货单作为佐证。每一张纸、一段录音在他们手里变成了小小的盾牌,能让他们不那么空手而归。
第二天,他们带着一摞材料去了劳动监察大队。那是一栋灰色的政府楼,门口的旗杆上风吹得旗帜哗啦作响。办案窗口的小姐先是看了他们的表情,然后无奈地说流程:先登记投诉,填表,出示证据,监察人员会受理,通常会先电话或书面通知对方,若调解无果,才会进入立案程序。她的话平静,但每句话都像在提醒他们:这是一条慢而扎心的路。有人候着,有人走神,但没有一个人愿意退缩。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