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月15日 上海 宝钢bY工地指挥部
钢骨慈心
寒风卷着工地的铁锈味和湿冷的江风,蛮横地灌进临时板房搭成的指挥部。
考绿君坐在一张掉漆的木桌前,手指飞快地在pc-1500袖珍计算机的橡胶键盘上跳动着,屏幕幽绿的光映着他专注而沉静的脸。
他刚结束与德方设备调试专家的又一轮“友好磋商”——对方对于某个精密传动箱在高湿环境下的稳定性过度担忧,而考绿君用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应力分析数据和一张画满荷载路径的草图,最终说服对方签署了下一阶段的试运行许可。
“考工,真是神了!那帮老外开始鼻孔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最后愣是让你给摁踏实了。”
助手小陈递上一杯热茶,语气里满是崇拜。考绿君穿着那身洗得发白却熨烫整齐的蓝色涤卡工作服,身形在工地的糙汉中显得格外匀称矫健,他接过茶杯,指尖的温度透过搪瓷杯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都是按规范、按数据说话。”考绿君声音不高,带着工程师特有的那种笃定:
“老外严谨是好事,我们更严谨,他们就无话可说。”
他喝了口茶,目光落在桌角那张对折得整整齐齐的吴淞中学高三下学期《家长会通知》上。通知是前天邮政送来的,他当时就已经签好了“准时参加”的回执并寄回学校。
“哟喂,家长会?”小陈眼尖,探头看到了,“考工,您家恒恒高三了吧?这可是最后最关键时候啊!我听我家那口子说,吴淞中学高三家长会,那阵仗,啧啧,比咱们开项目协调会还吓人,班主任一个个跟审案子似的……”
考绿君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想起电话里女儿考恒得知他会去时,那声极力压抑着雀跃的“真的?爸?”。
这些年,从攀枝花的深山到武钢的炉火,再到宝钢这日新月异的工地,他像一颗螺丝钉精准地铆在国家重大项目的骨架上,却也在女儿成长的年轮上留下了太多缺席的印记。
此刻,那张薄薄的通知单,仿佛比十吨重的钢梁图纸还要沉甸心间。
“是啊,关键时候。”考绿君将通知单小心地收进笔记本里,和几张重要的工程变更单夹在一起:
“工作再重要,女儿的战场,也得去督战。”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巨大的龙门吊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缓缓移动,焊接的蓝光此起彼伏,发出“滋滋”的锐响,整个工地如同一头庞大而精密的钢铁巨兽,在寒流中沉稳地呼吸、运作。
这里,是他的战场,是他以逻辑、数据和无比坚韧的意志立下功勋的地方。明天下午,他需要暂时离开这片战场,奔赴另一个硝烟无形的考场。
……
1990年1月19日 下午1:45 上海 吴淞中学校门口。
冬日的阳光吝啬地洒下一点苍白的光晕,寒意却直往骨头缝里钻。
吴淞中学古朴的大门旁,已经拉起了一条简易的签到横幅。
校门口熙熙攘攘,人流涌动,与工地上的钢铁洪流不同,这里涌动着的是另一种焦灼而复杂的人潮——学子的中年父母们。
男的穿深色中山装或臃肿的棉袄,女的围着厚围巾,脸上大多带着相似的神情:
希冀、忧虑、紧张,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考绿君站在人群稍外围,那身蓝色涤卡工作服在满眼深色衣物中显得有些突兀,却也干净利落。
他身姿挺拔,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周围,没有像一些家长那样搓手跺脚,或是不安地探头张望。
他习惯性地让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如同在工地上面对突发状况时一样。
“哎哟,老张,侬也来了?吃过了伐?”旁边一位穿着藏青色呢子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热情地招呼着另一位胖胖的、手里提着公文包的男人。
“吃啥呀,就随便垫了点,心里头火烧火燎的!阿拉囡囡这次模考,数学又‘滑铁卢’了!”胖男人眉头紧锁,公文包在手里不安地转着圈。
“一样一样!我们家那个语文还行,物理简直就是‘雾里看花’!昨天晚上回去,她妈又跟她‘开批斗会’了,哭得稀里哗啦……”
“哭有用伐?现在哭,考场上分能给伊哭出来伐?关键是要找老师,请家教,分析问题!关键是投入!”
另一位精瘦的、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女人插话进来,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指挥一场战役。
“投入?哪能不投入?请家教辅导,全家勒特围到伊转!电视不让看,收音机不让开,走路都轻手轻脚,像做贼!阿拉上班都提心吊胆,生怕电话响起来讲伊身体又伐好了……”
胖男人声音拔高了几分,引得周围一阵心有戚戚焉的附和。
考绿君将这些嘈杂的议论和叹息听在耳中。
他理解他们的焦虑,那是一种如同面对不可控工程项目节点般的压力。
但作为工程师,他更信奉系统性的分析和精准的执行。
他摸了摸内袋的笔记本,那里有他前些天抽空整理的关于高考重点院校近年录取分数线的数据和宝钢内部子弟升学的成功案例总结——他试图用处理工程问题的方式来为女儿规划路径。
然而,此刻空气中弥漫的非理性焦灼,让他隐隐感觉到,女儿面对的战场,似乎比他熟悉的钢铁丛林更为诡谲复杂。
“签到在这里,家长请出示通知单。”一个学生干部模样的女孩声音清脆地喊道。
考绿君走上前,动作利落地掏出通知单,在签到表上工整地写下“考恒家长:考绿君”。
“考恒?”旁边那位精瘦的金丝边眼镜女人突然侧过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扫了考绿君一眼,带着审视:
“你就是考恒同学的爸爸?哦哟,终于见到真人了。”
“我是隔壁班李悦茹的妈妈。阿拉悦茹回家经常提,讲考恒脑子是灵光的,就是性子太‘独’,不太合群,老师问题也问得少,这样下去……啧啧,关键时刻,光靠闷头自己搞,能搞得过人家‘团队作战’?”她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优越感和对“不合群”的隐隐否定。
考绿君迎上对方探究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他早年在三线建设时,面对过更露骨的质疑和困境。
他微微颔首,语气平稳但不容置疑:
“谢谢关心。考恒的学习习惯,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相信她有安排自己节奏的能力。”
他没有多言,语气中那份沉稳的自信像一块磐石,让李妈妈后续想说的“经验之谈”噎在了喉咙里,只能讪讪地“哦”了一声,扭开了头。
这股不和谐的小插曲很快被涌入礼堂的人潮淹没。
未完待续,后事请阅《第243章 女儿高考2_刺目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