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荣后街贾府旧宅的清晨,是被一阵细碎却利落的脚步声唤醒的。
探春的闺房内,气氛则与外间的忙碌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更深沉的凝重与不舍。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探春已梳妆完毕,端坐在镜前。她身上是一袭正红色、虽非极其华贵但用料考究、剪裁合体、针线细密的嫁衣。
金线绣成的缠枝莲纹在衣襟袖口蜿蜒,在烛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头上戴着赤金点翠嵌珠的凤冠,珠络垂至额前,衬得她面如皎月,眉目如画。
平日里那股子英气勃发,在今日这身盛装之下,更添了几分逼人的明艳与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
王夫人、黛玉、迎春、惜春都围在她身边,目光复杂地注视着镜中这即将离家的女儿、姐妹。
王夫人眼中含着泪,强忍着不让它落下,一遍遍地替她整理着本已十分妥帖的衣襟、袖口,仿佛要将这最后一点能做的都做完。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我的儿…时辰快到了。到了那边,就是人家的人了。不比在家里…万事都要留神。
孝敬公婆,那是本分;体贴夫婿,是夫妻的情谊;和睦妯娌,方是长久之道…遇事…遇事多思量,拿不定主意就…就写信回来…”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最朴素的叮咛,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母亲的不舍与担忧。
探春握住王夫人那双因操劳而不再细腻的手,用力地点头,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声音却异常清晰沉稳:“母亲放心,女儿都记下了。女儿虽去,心总在父母身边。女儿不在,您和父亲千万保重身子,莫要过于操劳。”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黛玉,眼中流露出深深的信赖与托付,“林姐姐,家里…往后就多劳你费心照应了。
父亲母亲年岁渐长,二姐姐、四妹妹也即将出阁,府里里外,需你多担待。”
黛玉眼中也早已水光潋滟,她走上前,将一个用素色锦帕仔细包好的小匣子,轻轻塞进探春手中,低声道:“三妹妹,说什么劳烦。
这本是我该做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几件旧日存下的、还算精巧的小首饰,不是什么值钱东西,留着赏人或自己戴着玩罢。
此去侯府,天高地阔,愿你事事顺遂,才情得展,一生安乐无忧。”匣子里是黛玉压箱底的几件体己:一支点翠嵌米珠的簪子,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还有一枚水头尚可的翡翠戒指。
东西不多,却已是黛玉如今能拿出的最体面的心意,每一件都承载着过往的记忆和此刻的祝福。
探春紧紧握住黛玉微凉的手,那力道传递着无声的感激与姐妹间深厚的情谊。她又看向怯生生站在一旁、眼中早已蓄满泪水、仿佛受惊小鹿般的迎春,和神情看似平静、目光却专注地凝视着自己、带着一丝勘破世情般疏离的惜春。
“二姐姐,”探春的声音放柔了些,带着安抚,“江南路远,然山水清嘉,书香浸润,必是福地。
你性子柔顺,更要记得爱惜自己,莫要事事委屈求全。那举子之家,既称温厚,必能善待于你。”迎春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只是不住地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四妹妹,”探春转向惜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与理解,“翰林府邸,清贵风雅,那公子既醉心书画,想必是懂你的。
往后,便在那方清净天地里,继续你的丹青世界吧。这红尘俗务,扰不了你的心。”惜春清澈的眼眸微微闪动,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极真的笑意,她轻轻颔首:“三姐姐珍重。画中天地,亦自宽广。”
“吉时已到!靖远侯府迎亲队伍已至门前!请新娘子出阁——!”门外,婆子带着喜气又带着一丝催促的通传声穿透了房间内凝重的空气。
王夫人浑身一震,连忙拿起一旁绣着鸳鸯戏水、牡丹团花的大红盖头,手微微颤抖着,替探春轻轻覆上。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喜庆而隔绝的红色笼罩。
探春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盖头下显得格外清晰。她挺直了脊背,在喜娘和贴身丫鬟侍书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正堂内,气氛庄严肃穆。贾政难得地穿上了压箱底的、一件半新的宝蓝色暗纹缎面直裰,端坐于上首主位。
他素来严肃刻板的脸上,此刻也难掩复杂翻涌的情绪——有女儿觅得高门贵婿的欣慰,有精心培育的明珠即将离巢的失落,更有对她未来在深宅侯府中能否立足、能否施展才干的深深期许与隐忧。
王夫人坐在他身侧,用帕子不住地按着发红的眼角,强忍着悲声。
鼓乐声隐隐从大门外传来,带着喜庆的节奏,却也像敲打在人心上。
大红盖头下,探春的身影在喜娘和侍书的搀扶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那身姿,在红装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挺拔而决然。她走到堂中,在铺着红毡的拜垫前,盈盈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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