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头老父那佝偻绝望的背影,如同烙印般刻在宝玉心头,久久无法散去。
那几块包裹在破布中的碎骨,那嘶哑的西北口音,那濒临绝境的哀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西北战败带来的深重苦难,远不止于战场上的尸山血海。
而紧随抚恤文书之后涌来的另一股浊流,则更加清晰地展现了战争失败如何如同瘟疫般侵蚀着帝国的肌体——溃兵之患与官员逃亡的浪潮。
吏部考功司的偏厅,仿佛成了帝国西北创伤的集中展示台。抚恤文书的“山峦”旁,又迅速堆叠起另一摞触目惊心的文书——来自西北边境及邻近州县的紧急奏报。
这些奏报,字里行间充满了焦灼、恐惧与无力感。
宝玉翻开一份来自“甘州府”(肃州卫邻近府城)的急报:
“…自肃州被围,黑风峡援军覆没,溃兵四散,其势汹汹!初,尚有建制者,尚知收敛,由沿途卫所收容。然溃兵日众,粮秣不济,约束乏力。近有大批溃兵,三五成群,或数十结伙,形同流寇!
或啸聚山林,劫掠过往商旅;或强闯村镇,索要钱粮酒肉,稍有不从,即行打砸抢掠!更有甚者,冒充官军,强征‘犒劳’,甚或奸淫妇女,杀伤人命!甘州府属各县、乡,民怨沸腾,治安大坏!地方衙役、巡检司力薄,弹压不住,屡有伤亡。
恳请朝廷速派精兵,严加弹压,收容溃兵,以靖地方!** 甘州知府张翰泣血叩首!”
另一份来自更靠近前线的“凉州卫”某千户所的告急文书,笔迹潦草,透着绝望:
“…卑职所辖‘黑水堡’,地处要冲,近日涌来溃兵数百,皆黑风峡败军。彼等凶悍难制,强占堡中营房、粮仓,殴打守堡军士!索要酒肉银钱无度,堡中存粮被抢掠一空!
堡内百姓惊恐万状,闭户不出,市集萧条,百业凋敝!卑职兵力单薄,数次交涉,反遭其辱,险酿兵变!溃兵首领扬言:‘朝廷无能,害我等丧师辱国,流落至此,索些吃喝算得什么?
再敢啰嗦,烧了你这鸟堡!’ 卑职无能,弹压无力,堡内秩序几近崩溃!恳请上宪速发援兵,或调离此等溃兵,否则黑水堡危矣!千户刘猛顿首百拜!”
这些文书,不再是遗属个体的悲鸣,而是整个地方秩序濒临崩溃的警钟!宝玉仿佛看到了那些失去了建制、失去了信念、被恐惧和愤怒支配的溃兵,如同失控的洪水猛兽,在帝国的西北大地上肆虐。
他们曾经是保家卫国的士兵,如今却成了地方百姓新的噩梦来源。抢劫、勒索、奸淫、杀人…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地方官府那点可怜的衙役和卫所兵,在这些经历过血战(哪怕是败仗)的溃兵面前,如同纸糊的防线,一触即溃。原本就因战事而凋敝的民生,在溃兵的蹂躏下,更是雪上加霜。
“溃兵如匪,地方糜烂”——这八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宝玉心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然而,灾难远不止于此。与溃兵之患相伴而生的,是地方治理根基的动摇——官员的大规模逃亡。
宝玉的案头,另一堆文书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增长——西北边境及邻近州县官员的请调、告病甚至辞呈。
一份来自“安西州”(靠近玉门关)某知县的辞呈,写得还算委婉,却难掩去意:
“…臣本庸才,蒙恩牧守安西。然自沙泉驿失,贼氛日炽,州城虽安,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近日,溃兵过境,虽未生大乱,然小股滋扰不断,商旅断绝,民生困顿。
臣夙夜忧惧,才疏德薄,恐难当守土安民之重责。且臣老母年逾八旬,病卧床榻,日夜呼唤。为人子者,不能尽孝于膝前,五内如焚!伏乞陛下天恩,怜臣愚钝孝心,准臣辞官归里,侍奉老母,以全人伦!臣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而另一份来自肃州卫邻近小县“沙河县”典史的告病文书,则更加直白地透露出恐惧:
“…卑职典史赵四,谨呈:卑职自到任以来,夙兴夜寐,未敢懈怠。然自肃州被围,县内一日数惊!溃兵往来,视县衙如无物,强索钱粮,殴伤胥吏!盗匪亦借机蜂起,白日劫道,夜入民宅!
衙中三班捕快,伤亡过半,余者胆寒!卑职数度遇险,几遭不测!心力交瘁,旧疾复发(附:县医开具脉案),呕血数次,实难支撑!非卑职畏难惜命,实乃局势崩坏,非卑职微末之力可挽!
恳请上宪体恤下情,准卑职告病还乡调治!若再勉力支撑,恐误公事,亦恐性命不保!卑职赵四泣血再拜!”
这些辞呈和告病文书,如同雪片般飞来。理由五花八门,却万变不离其宗:地方残破,治安崩坏(溃兵、盗匪横行),无力维持;战火迫近,性命堪忧;心力交瘁,难当重任;家有老小,需尽孝道(实为避祸)。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局势的绝望和对自身安危的深切忧虑。
宝玉一份份地翻阅着,眉头越锁越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基层官员内心的恐慌与挣扎。他们并非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许多人最初也曾想有所作为。
但在朝廷大军接连失利、强敌压境、内部溃兵成灾、地方秩序瓦解的绝望局面下,个人的努力显得如此渺小无力。留下,可能意味着与城(县)俱亡,或者死于溃兵、盗匪之手。离开,成了他们本能的选择。
吏部调派官员的努力,在汹涌的败局浪潮前显得杯水车薪。派谁去?谁敢去?派去的官员,是去力挽狂澜,还是去送死?宝玉看着手中一份份请求从西北调离或增派干员的公文,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批下的“着该员暂留原任,竭力维持,以待后援”或“准予告病,所遗员缺着吏部速议补授”的朱批,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空洞。
“溃兵如匪,官吏逃亡,地方崩坏”——西北败局引发的连锁反应,正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侵蚀着帝国西北的根基。
宝玉坐在堆积如山的文书之后,仿佛听到了千里之外,那曾经还算稳固的边地州县,在战火与内乱的双重打击下,正发出令人心悸的、行将崩裂的呻吟。他案头的“持正”墨,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沉重而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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