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城东松鹤楼
松鹤楼是京师老字号,三层木楼临街而建,飞檐下悬挂的铜铃在晨风中叮当作响。此处虽非顶尖酒楼,却以清静雅致闻名,二楼以上皆为雅间,常有官员士绅在此私谈。
李远与朱清瑶踏进酒楼时,堂内已有三两桌早客。跑堂伙计显然得了吩咐,见二人衣着气度不凡,忙迎上来低声道:“可是李总办和朱姑娘?周先生在‘听雪轩’等候。”
朱清瑶今日换了身藕荷色缎面夹袄,下系月白百褶裙,发髻只簪一支素银簪,刻意低调,但通身气度难掩。她闻言微微颔首,对伙计的称呼“朱姑娘”并无异议——在京中,郡主身份不宜张扬。
二人随伙计上楼,至三楼最里间。推门而入,雅间内陈设简洁:一张花梨木圆桌,四把官帽椅,临窗处设一张棋枰,墙上挂着幅《雪夜访戴图》,笔意萧散。
桌旁已坐着一人,四十许年纪,面容清癯,三绺长须,穿着藏青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灰鼠皮坎肩,乍看像个寻常文士。见二人进来,他起身拱手,笑容温和:“李总办,郡主,一路辛苦。在下周文谦,在宁王府领份闲差,奉命在此恭候。”
声音不高不低,举止从容有度,果然不是寻常仆役。
“周先生。”李远还礼,朱清瑶则略一福身,神色平静。
三人落座,伙计奉上茶点后退下,轻轻带上门。
周文谦亲自执壶斟茶,动作不疾不徐:“这是江西庐山云雾,王爷特意嘱咐带来,说郡主爱喝这个,李总办想必也尝得出好坏。”
茶汤清绿,香气清幽。朱清瑶端起茶盏,指尖在盏壁停留片刻,才浅啜一口:“父亲有心了。”
李远也品了一口,确实是上品云雾,但他此刻无心品茶,放下茶盏直入主题:“周先生远道而来,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周文谦笑了:“吩咐不敢当。王爷只是挂念郡主北疆辛劳,又听闻李总办在宣府立下大功,心中欣慰,特命在下前来道贺,顺便带几句话。”
他说话时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尤其在李远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王爷说了三件事。”周文谦竖起三根手指,“其一,郡主此次北行,虽是女儿身却立下实务之功,王府脸上有光。但毕竟边塞苦寒,又屡涉险境,日后行事还需以安危为重。”
这话表面是关切,实则暗指朱清瑶此次北上过于冒险,且与李远同行有**份。
朱清瑶神色不变:“有劳父亲挂心。北疆之行是为国事,女儿心中有数。”
周文谦点头,继续道:“其二,王爷听闻李总办制出‘铁牛’梳棉机,日梳棉百斤,解了边军冬衣之急,甚是赞赏。王爷说,匠作之才至此,已不输于朝堂进士。若李总办有意,王爷可修书几封,荐于工部几位老大人,日后在工部谋个实缺,也好过在豹房做个无衙署的总办。”
这话分量极重。
宁王亲自修书推荐,意味着李远可以跳出“匠人”身份,正式进入文官体系。工部实缺,哪怕是主事、员外郎,也是正经六品、五品官身,与现在这个“豹房直隶”的虚衔不可同日而语。
但天下没有免费的筵席。
李远沉吟片刻,道:“王爷厚爱,李远感激。只是北疆冬衣之事尚未完结,十万套之约才完成五百,此时谈工部实缺,未免……”
“李总办多虑了。”周文谦笑着打断,“王爷岂是让你半途而废?只是提前铺路。你在宣府的功劳,足够擢升。待冬衣事毕,论功行赏时,有王爷的荐书,工部那些守旧老臣才不好阻挠。”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工部军器局主事严文焕,此人李总办可听说过?”
来了。李远心中微凛:“略有耳闻。”
“严主事是成化年间的老进士,最重‘祖制’,视一切工艺更改为‘奇技淫巧’。”周文谦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他已拟了奏疏,弹劾你‘以匠人干政,擅改军器制式,僭越妄为’。折子虽还未递,但风声已传开了。”
雅间内一时寂静。
窗外传来街市喧嚣,愈发衬得室内气氛凝滞。
朱清瑶忽然开口,声音清冷:“严文焕一个六品主事,弹劾正五品总办,凭的是什么?”
“凭的是‘祖制’二字,凭的是工部诸多老臣的支持。”周文谦看向她,目光中带着一丝深意,“郡主,朝堂之上,有时候道理不如规矩,功劳不如资历。李总办虽有豹房直隶的身份,但说到底,无科举出身,无官场根基,真要闹起来,皇上未必会为了一个匠人与整个工部翻脸。”
这话残酷,却真实。
李远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严文焕的发难在他意料之中,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且如此直白。
“王爷的意思是?”他抬起头,看向周文谦。
周文谦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王爷可以帮你压住严文焕的弹劾,至少让它递不上去。条件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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