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时,田公公便来了。
李远换上一身崭新的靛蓝直裰——是朱清瑶临行前让王府绣娘赶制的,料子是织造坊自产的细棉,浆得挺括,袖口领缘绣着极细的银线暗纹,低调却不失体面。
“李坊主精神。”田公公打量他一眼,“走吧,马车在外候着。”
天色未明,街道寂静。马车驶过棋盘般的街巷,沿途可见早起的小贩支摊,巡夜兵士交班。约莫两刻钟后,马车在一处侧门前停下。
不是皇城正门,而是西苑的偏门。守门太监验过腰牌,放车入内。
苑内景象与外面截然不同。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林木葱郁,竟似江南园林。远处传来虎啸声,低沉威严。
“豹房就在前面。”田公公低声道,“陛下平日在此习武、驯兽、会见近臣。今日特意召见,是看了王公公的密奏,对梳棉机极感兴趣。”
李远点头,手心却已沁汗。
又行片刻,马车在一座轩敞殿阁前停下。殿前蹲着两尊石豹,栩栩如生。廊下站着几个锦衣侍卫,目不斜视。
田公公引李远进殿。殿内开阔,地面铺着厚毯,四壁挂着弓剑兵器。最里侧设一矮榻,榻上歪坐一人,正低头摆弄什么物件。
那人年约二十七八,面容俊朗,肤色微黑,穿一身杏黄常服,未戴冠,只用玉簪束发。他手指灵活,正将几根木条榫卯相接,拼成个精巧的小车。
这便是正德皇帝朱厚照。
李远按礼跪下:“草民李远,叩见陛下。”
朱厚照头也不抬:“起来吧。田大伴,这就是那个会造梳棉机的?”
田公公忙道:“回皇爷,正是。”
“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李远起身,示意随从抬进箱子。
朱厚照这才放下手中木条,抬眼看来。那目光清亮锐利,带着少年人般的好奇,却又隐有帝王的威势。
“打开看看。”
李远打开箱盖,取出梳棉机模型、混纺呢料样品、五十套短袄中的三套,一一陈列。
朱厚照走下矮榻,赤着脚踩在厚毯上,先拿起梳棉机模型,转动把手。梳针咔嗒转动,他眼中露出兴味:“这机括精巧。一日真能梳五十斤毛?”
“若用畜力,可至八十斤。”李远答道,“若改水车,可达百斤。”
“成本几何?”
“木铁结构,主要耗费在齿轮与轴承。若量产,每台约需三十两。”
朱厚照放下模型,又拿起呢料,两手一扯——他与鲁广孝一样,力气极大,呢料绷紧却未撕裂。
“这料子比棉衣轻多少?”
“同等厚度,轻三成。保暖却增五成。”
“浸水呢?”
李远早有准备,让人端来一盆水,将呢料一角浸入,片刻取出拧干:“陛下请看内层——仅微潮,干得快,不易板结。”
朱厚照摸了摸内层,又走到窗前,对着光看呢料纹理:“这夹的麻线是何用意?”
“增加耐磨,延长寿命。”
“你试过?”
“试过。让工匠穿此袄挑水劈柴整日,仅肘肩轻微起毛。”
朱厚照回头看他,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心思缜密。鲁广孝那老杀才给你的提点?”
李远一怔:“陛下知道鲁指挥使?”
“怎会不知。”朱厚照笑了,“他上月有密奏上来,说你‘虽未历边塞,却知将士苦’,还夸你脑子活、肯实干。那老家伙眼高于顶,能让他夸一句不容易。”
他走回矮榻坐下,示意李远也坐:“说说,这梳棉机除了梳羊毛,还能梳什么?”
“棉、麻、丝皆可。”李远坐下,谨慎措辞,“只是不同纤维需调梳针密度、转速。若推广开,江南棉纺、湖广麻纺,效率皆可倍增。”
“江南织造局那群废物,年年要钱,却弄不出新东西。”朱厚照哼了一声,“你这套法子,若交予他们,能做成么?”
李远心头一紧。来了,关键的问题。
“回陛下,工艺不难,难在‘用心’。”他斟酌道,“梳棉机需定期维护,混纺需严控配比,呢料织造需盯紧每道工序。若交给敷衍了事之人,再好技术也是枉然。”
“那若交给你呢?”朱厚照目光如炬,“给你工部军器局一个主事的衔,专司此事,你能在多长时间内,让北疆将士换上这种冬衣?”
李远深吸一口气:“若原料充足、工匠得力、钱粮到位……一年,可产五万套。”
“五万不够。”朱厚照摇头,“北疆九边,将士逾三十万。就算不全换,也要十万套。”
“那就两年。”李远抬头,“但需满足三个条件。”
“讲。”
“第一,在宣府、大同、蓟镇三处,设梳棉工坊,就地收毛、就地纺织,减少运输损耗。”
“第二,工匠从九江卫、宁王府织造坊抽调老手为骨干,再招募边军眷属为工,既解决用工,也安边民心。”
“第三,”李远顿了顿,“请陛下允准,此项差事不受工部常规流程节制,直接对陛下负责——因军情紧急,若层层报批,恐误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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