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灶的火,在废弃厂区的边缘,以一种近乎修行的缓慢节奏,日复一日地燃烧着。陈默彻底放弃了用舌头去“尝”,他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了双手、双眼、双耳和那颗在灰烬与废墟中淬炼过的心。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简,越来越慢,有时处理一颗白菜,就像在雕琢一件易碎的玉器。
周文斌和顾清澜默契地配合着,不再询问,只是静静观察,默默承担起更多店务。来的食客依旧稀少,多是些猎奇过后便不再回头的过客。店里的气氛,是一种被拉长了的、近乎凝滞的等待。
直到马未耘教授的到来。
他依旧是那身半旧夹克,独自一人,穿过荒草丛生的厂区,找到这间挂着“人间烟火”粗糙木牌的破旧门卫室。他没有惊讶于环境的恶劣,目光直接落在后院那座歪斜却异常坚实的新灶上,落在灶前那个仿佛与灶台融为一体的、沉静的背影上。
“陈师傅。”马未耘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依旧清晰。
陈默缓缓转过身,看到马未耘,眼中闪过一丝微澜,像是古井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有多余的话。
马未耘也不在意,自己找了张掉漆的破凳子坐下。“我在国外参加一个研讨会,刚回来。听小林说了你们的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地方变了,灶……也变了。”
陈默沉默着,往灶膛里添了根青冈木,火焰“噗”地窜高了些,嗡嗡声低沉而稳定。
“但我看,根没变。”马未耘看着那火焰,缓缓道,“省城那篇文章的反响,比预想的要好。尤其是格哈德教授——就是那位德国的饮食人类学家,他在他的领域很有影响力——他的那篇专栏,触动了不少人。现在,学术界有一些声音,开始重新审视所谓‘非标’技艺的价值,关注其背后完整的知识体系和生态意义。”
周文斌和顾清澜听到这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心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希冀。
马未耘话锋却微微一转:“不过,学术界的声音,终究隔了一层。要真正改变现状,很难,也很慢。”
希望如同将熄的炭火,明明暗暗。
就在这时,又一阵脚步声传来。这次来的,是那个曾带来“风向变了”判词的沈先生,以及他那位提着公文箱的秘书。沈先生依旧是一身熨帖的中山装,与这环境格格不入,但他脸上没有了上次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反而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平静。
周文斌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挡在了陈默身前。顾清澜也站起身,眼神警惕。
沈先生没有理会他们,目光直接越过周文斌,落在陈默身上,然后,又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马未耘,微微颔首致意。
“陈师傅,马教授。”沈先生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掌控了全场的气氛,“冒昧打扰。我长话短说。”
他示意了一下,秘书立刻从公文箱里取出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放在那张瘸腿的桌子上。
“这是‘鼎食集团’的一份合作提案。”沈先生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们希望以品牌入股的方式,与‘人间烟火’进行深度合作。集团会负责解决你们目前面临的所有资质、场地和供应链问题,保留你们的核心技艺和……这座灶台。你们只需要专注于产品的研发和品质把控。我们可以共同打造一个真正高端、具有文化厚度和独特性的子品牌。”
条件优厚得令人难以置信。几乎是直接将“人间烟火”从这泥泞中拉起,送上云端。
周文斌呼吸一滞,心跳猛地加速。顾清澜也皱紧了眉头,快速权衡着。
唯有陈默,依旧背对着众人,专注地看着灶膛里的火,仿佛沈先生的话,只是风吹过杂草的声响。
马未耘推了推眼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陈默的背影,又看看沈先生,眼神深邃。
沈先生等了几秒,见陈默没有反应,继续道:“陈师傅,这是个双赢的局面。你们的技艺和价值,需要更大的平台来展现和保护。单打独斗,太难了。尤其是在……”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这破败的环境,“……当下。”
这是**裸的诱惑,也是不动声色的提醒。
店内一片寂静。只有灶火的嗡嗡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沉默的背影上。
周文斌手心全是汗,他想开口,却被顾清澜用眼神死死按住。
许久,陈默终于动了。
他没有转身,也没有去看那份精美的提案。他只是拿起灶台边那个装着灰烬的陶罐,打开盖子,用一根细长的、磨得光滑的木棍,伸进去,极其缓慢地,搅动着里面黑灰色的灰烬。
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像是在唤醒沉睡的精灵。
然后,他收回木棍,尖端沾着一点点灰烬。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沈先生,又扫过马未耘,最后,落在周文斌和顾清澜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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