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灶的火,在新地方生起来了。火焰舔舐着锅底,试图在这片充满铁锈和化学尘埃气味的环境中,杀出一条属于烟火的血路。周文斌和顾清澜打起精神,将废弃的门卫室勉强收拾出个模样,挂上了一块临时找来的、连漆都没上的粗糙木牌,上面是陈默亲手刻下的、略显歪斜的四个字——“人间烟火”。顺序的调换,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此地已非彼地,此火亦非彼火。
最初的几天,带着一种悲壮的新鲜感。周文斌跑去遥远的、监管相对松懈的城郊集市搜寻食材,顾清澜重新开始记录寥寥无几的流水。偶尔有被好奇心或是过往名声吸引来的零星食客,穿过废弃厂区,找到这处格格不入的所在。
陈默站在新灶前,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样子。他处理着周文斌找来的、品相远不如前的食材,动作依旧精准。然而,当他将菜肴送入口中,试图进行最后的调味校准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心脏。
味道,不对。
不是食材的问题,不是火候的偏差。而是他赖以生存、刚刚苏醒不久便臻至化境的味觉,正在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挽回的速度,衰退!
起初,他以为是环境的影响,是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工业涩味干扰了他的判断。他反复漱口,更加专注地去“品”。但那种曾经清晰如掌纹的滋味层次,正在变得模糊。土豆的淀粉甜不再富有颗粒感,而是混浊的一片;酱油的咸鲜失去了推进的层次,只剩下单调的咸;甚至连那一点用于提味的干辣椒的灼热,也变得隔靴搔痒,失去了直击灵魂的穿透力。
他试图依靠记忆和经验去弥补,手下意识地加重了调味。可当周文斌或顾清澜尝过之后,都微微蹙眉,委婉地提醒:“默哥,今天的是不是……有点咸了?”或者,“这辣味,好像有点……冲,少了点香。”
陈默沉默地听着,背对着他们,看着锅里翻滚的食物,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能“看”到火候正好,能“听”到食材在热力下细微的变化,能“闻”到香气的基本构成,唯独那最核心的、决定最终滋味的“尝”,正在离他远去。
就像一幅色彩绚烂的油画,正被人用沾了灰的抹布,一点点地、无情地擦去所有微妙的过渡和光彩,只剩下粗糙的色块轮廓。
这比失去灶台,更让他感到一种根基崩塌的恐惧。
他没有告诉周文斌和顾清澜。他们脸上的希望,是这片废墟上唯一的光,他不能亲手掐灭。
他开始更加依赖其他的感官。眼睛紧紧盯着食材入锅后颜色的每一丝变化,耳朵捕捉着汤汁沸腾时最细微的咕嘟声差异,鼻子像猎犬般分析着空气中每一缕气味的组合与转化。他试图用这种近乎偏执的观察,去“计算”出最终的味道。
但味觉的缺失,如同失去了一条导航中最关键的罗盘。他的烹饪,开始出现一种难以言喻的“隔”。技术依旧无可挑剔,火候依旧精准,但菜品的“魂”,那曾经让马未耘动容、让德国学者惊叹的、直指人心的味道核心,正在消散。
来的食客,大多是猎奇。他们吃着这名声在外的“陈师傅”做的菜,脸上露出的是礼貌的、甚至有些失望的表情。“嗯,不错,挺……特别的。”他们这样评价,然后放下与价格不算匹配的餐费,很少再来。
希望,如同被雨水打湿的柴薪,看着还在冒烟,却怎么也烧不旺了。
这天夜里,周文斌和顾清澜都睡下后,陈默独自一人坐在新灶前。灶火已熄,余温尚存。他拿出随身带着的、之前剩下的一点石根保的古法红糖,掰了一小块,放入口中。
曾经,这块红糖在他舌尖能化开一片山川的浓缩,能品出阳光、雨水、泥土和时间的交响。可此刻,他只能尝到一股模糊的、甜得有些发腻的糖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那不是糖的苦,是他心中的苦,倒流回了味蕾。
他缓缓地、近乎机械地咀嚼着,直到那点甜味彻底消失在口腔的麻木里。然后,他拿起旁边一块用于引火的、干燥的松木,掰下一小片,放入口中。
粗糙的木纤维划过口腔,带着一股沉闷的、属于植物的腥气。他用力咀嚼着,试图用这种极端的刺激,唤醒那沉睡的味蕾。
没有用。
只有木屑的渣滓,和一股弥漫开来的、令人作呕的草木朽气。
他吐掉木屑,靠在冰冷的灶台上,仰头望着棚户区上空被工业灯火映成暗红色的、看不见星辰的天空。
原来,那极致的苏醒,透支的是未来的所有感官。如同回光返照,燃烧得越猛烈,熄灭后的灰烬就越冰冷。
他用沾着木屑和糖渍的手,捂住自己的脸,肩膀在黑暗中,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起来。
灶是新的,地方是新的,可最重要的“味道”,却正在他体内,率先走向死亡。这最后的、赖以翻盘的武器,还未出鞘,就已锈蚀。
废墟之上,重建的不仅是房屋灶台,更是一场与自身消亡赛跑的、绝望的跋涉。而陈默,正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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