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债务迷宫中的光 第118章 春水煎茶

“民间传统饮食技艺保护与创新实践点”这块看不见的牌子，如同一场悄然而至的春雨，虽未立刻催开绚烂花朵，却实实在在地润泽了“人间烟火”这片几近干涸的土地。那种悬在头顶、随时可能砸下的毁灭性压力，暂时消散了。空气里，紧绷到极致的弦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些许茫然、却又真实可感的，名为“希望”的暖意。

周文斌的腰杆挺直了些，出去搜寻食材时，脸上不再是那种亡命徒般的狠厉，脚步也踏实了许多。他甚至有心思跟那些相熟的小作坊主开几句玩笑了。顾清澜依旧伏案整理着她的“烟火笔记”，但笔尖流淌出的文字，少了几分悲壮与记录历史的急迫，多了几分沉静的梳理与展望。她开始系统地归纳陈默那些关于火候、手感、食材特性的体悟，尝试着用更清晰的语言，将其转化为可供他人参考、甚至学习的“经验”。

变化最大的，依旧是陈默。味觉的稳定回归，并未让他回到过去那种追求极致精细、雕琢百味的路径上。恰恰相反，他仿佛将那段失去味觉、依靠其他感官摸索前行的经历，内化成了自身技艺的一部分。他的烹饪，进入了一种“看山还是山”的返璞归真之境。

他不再刻意追求复杂和新奇，而是将全部心神，倾注于如何将最寻常的食材，通过最精准的火候和最本真的处理，激发出其灵魂深处最质朴、却也最动人的光辉。一块老豆腐，他能用文火慢煎，直到两面金黄，内里却依旧保持着豆脂的嫩滑，入口是纯粹的豆香与焦香交织的厚重；一把过冬后略带苦涩的青菜，他猛火快炒，锁住水分，只点几滴酱汁，那苦味便化作了清冽的回甘，带着春天草木初生的气息。

他的动作，愈发简洁，也愈发从容。每一个步骤，都像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精准而富有韵律。那双曾经布满绝望与挣扎的眼睛，如今沉静得像两口深井，倒映着灶火的微光，也倒映着万物生长的秩序。

这天清晨，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终于落下，洗去了冬日残留的最后一丝污浊与戾气。雨水敲打着铁皮屋顶，声音清脆，不像冬雪那般沉闷。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浸润后散发出的、清新而蓬勃的腥甜。

陈默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准备餐食。他站在通往后院的门廊下，静静地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然后，他拿起几个干净的陶盆，放在屋檐下，承接那从天而降的、无根无源的“天落水”。

雨水在陶盆中积聚，清澈透亮。

周文斌有些不解：“默哥，接这雨水干啥？井水还不够用吗？”

陈默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追随着连绵的雨丝，只淡淡回了句：“春水软，煎茶好。”

午后，雨势渐歇，云层散开，久违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纱幔，温柔地铺洒下来，厂区里堆积的废弃物上的积雪和冰凌开始消融，滴滴答答的水声四处可闻，像是大地舒缓的呼吸。篱笆小园里，那几株苦藠的嫩芽仿佛一夜间舒展了许多，绿意更加鲜亮，其他越冬的植物也抖擞起精神，酝酿着新一轮的生长。

陈默将承接的雨水用细纱布过滤了一遍，倒入一个素净的白泥小壶中。他没有用灶膛里那熊熊的火焰，而是将小壶放在灶台边缘，利用那稳定而温和的余温，慢慢地煨着。

他取出的，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而是去年秋天，他自己在篱笆小园里采摘、晾晒的一些野菊花和薄荷叶，还加入了几片干燥的紫苏。这些看似随意的组合，却隐隐符合着某种草药配伍的“理”。

水将沸未沸，壶口冒出极其细微的、如同蟹眼般的气泡时，陈默将混合好的干花和叶片投入壶中。随即盖紧壶盖，移离了热源，只让那壶壁的余热，继续温柔地浸润着里面的花草。

他没有急着倒出，而是耐心地等待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沉静的侧脸上，也照在那只冒着丝丝热气的白泥小壶上。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才提起小壶，将壶中茶汤倒入三个洗净的粗陶杯里。茶汤是极浅的琥珀色，清澈见底，没有丝毫浑浊。热气袅袅升起，带着一股极其清雅复合的香气——野菊的微苦，薄荷的清凉，紫苏的甘润，还有春雨那特有的、干净的甜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不浓烈，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洗净肺腑间的所有浊气。

他将其中两杯，递给周文斌和顾清澜。

周文斌接过，吹了吹热气，小心地啜了一口。茶汤入口温润，初时是薄荷的凉意与野菊的清苦，随即，一股源自紫苏和春雨的、难以言喻的甘甜便从舌底泛起，迅速抚平了那轻微的苦涩，留下满口清新与舒畅。仿佛不只是喝了一口茶，而是将整个雨后初霁的春天，都咽了下去，通体舒泰。

“这……”周文斌咂咂嘴，瞪大了眼睛，想夸赞，却觉得任何词汇都显得苍白。

顾清澜也细细品味着，感受着那香气与滋味在口腔和鼻腔中萦绕、回荡，眼中流露出迷醉与惊叹。这杯茶，没有名茶的高香与醇厚，却有着属于这片土地、这个季节最本真、最鲜活的生命气息。

陈默自己也端起一杯，慢慢喝着。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能清晰地尝出每一种花草的滋味，也能感受到那春雨带来的、独特的“软”与“甜”。这滋味，真实，安稳，带着劫后余生的平静，和万物复苏的喜悦。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阳光正好，积雪消融，水滴从屋檐落下，敲打出清脆的乐章。篱笆小园里，那抹绿色在阳光下显得愈发鲜活动人。

春风拂过，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的清香，吹动了灶膛里尚未完全熄灭的、温顺的灰烬。

严冬已过，春水初生。

这杯用春水煎泡的、无名的茶，仿佛是一个仪式，告别了过去的挣扎与苦难，也开启了“人间烟火”一段新的、充满未知却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旅程。

路，还在脚下。但这一次，他们脚下，是正在变得松软、温暖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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