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吨。”
何大华伸出一只手,五根手指张开,掌心里全是黑色的煤灰和油污。
这一声回答,很轻,很淡。
但在孙司长听来,却像是一盆刺骨的冰水,在这个燥热的平炉车间里,迎头浇下。
原本喧闹、狂喜、甚至有些癫狂的气氛。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掐断了脖子。
孙司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那种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的狂热光芒。
瞬间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落寞和苍凉。
“五…五百吨?”
孙司长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五百吨,多吗?
放在红星轧钢厂,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放在整个国家那个巨大的、嗷嗷待哺的工业胃口面前,这甚至连塞牙缝都不够。
现在的局面是什么?
北边的老大哥撤走了专家,撕毁了合同,带走了图纸。
正在建设的大桥停工了,因为没有高强度的桥梁钢。
正在组装的机床趴窝了,因为主轴承钢不过关。
甚至连国防线上的那些大家伙,都在等着米下锅。
全国每月的缺口是多少?
是数万吨,甚至是十万吨!
这区区五百吨,扔进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孙司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原本挺直的脊梁,似乎在这一瞬间佝偻了几分。
刚才那一瞬间的兴奋,是因为他以为何大华掌握了,某种可以快速量产的魔法。
但理智回归现实,看着眼前这座破旧不堪、还在用冰块降温的平炉,他苦笑了一声。
是啊,他在想什么呢?
这就是个建国前的老炉子,能炼出一炉特级钢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指望它承担起国家的脊梁?
那是痴人说梦。
“孙司长,这就是现状。”
这时候,一直没敢吭声的李怀德,觉得自己又行了。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孙司长脸上的失落,那种官场老油条的嗅觉让他觉得,这又是一个甩锅加邀功的好机会。
李怀德整理了一下衣领,往前凑了两步,一脸痛心疾首地指着那座还在轰鸣的平炉。
“您也看见了,不是我们不想多炼,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设备,是前朝那时候留下来的破烂,这厂房,一下雨就漏水。”
“何厂长虽然懂技术,但这硬件条件摆在这儿,那就是个紧箍咒。”
李怀德越说越顺溜,唾沫星子横飞,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算计:
“要是部里能给我们批,几台苏连那样的新转炉,再拨点外汇进口些耐火材料……”
“够了!”
一声暴喝,打断了李怀德的喋喋不休。
孙司长猛地睁开眼,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李怀德,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新转炉,外汇,李怀德,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吗?”
孙司长指着车间顶棚,手指剧烈颤抖:“现在全国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鞍钢、武钢那些主力厂都在用老设备硬顶。”
“你张嘴就要进口,闭嘴就要外汇,你有那个本事去挣外汇吗?”
“要是都有新设备,我还要你们这群人干什么?”
李怀德被骂得狗血淋头,缩着脖子,脸色惨白,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半个字也不敢回。
但他心里却松了口气。
骂我也好,至少说明这产能低的锅,算是甩给设备了,不至于治他的罪。
车间里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那几台工业风扇,还在呼呼地吹着,卷起地上的煤灰,打在人脸上生疼。
那种压抑的气氛,让人窒息。
刚才那一炉特级钢带来的喜悦,还没捂热乎,就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我有说过,只有这五百吨吗?”
就在这时,一道平静的声音,再次打破了死寂。
众人愕然抬头。
只见何大华依旧靠在栏杆上,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摸出一根烟,在手里转着圈。
他甚至没看孙司长,而是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一排还在散热的钢锭。
孙司长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大华同志,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但这平炉的极限就在这儿,除非你会变戏法……”
“我不会变戏法。”
何大华把烟别在耳朵上,站直了身子。
他抬起手,食指在满是油污的空气中轻轻一点,指向了那台立在炉口旁边的、怪模怪样的仪器。
那台被众人忽视的、甚至被专家嘲笑是乱弹琴的仪器。
“红星轧钢厂,只有一座平炉,一个月拼了命,也就五百吨。”
何大华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但如果……”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如果全国的平炉,都装上这个呢?”
轰!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响。
但第一反应,是茫然。
大部分人根本没听懂何大华在说什么。
就连孙司长也是一脸发懵:“装上这个,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何大华走到那台光电比色高温计旁边,像是拍老伙计一样,轻轻拍了拍那粗糙的铁皮外壳。
“这炉钢之所以能成特级品,不是因为我的炉子好,也不是因为我何大华有神力。”
“是因为它,它能看见人眼看不见的温度,它能抓住那一闪而过的最佳出钢时机。”
何大华转过身,看着那位金丝眼镜专家,淡淡问道:
“这位专家,你应该懂吧?”
“只要温度控制精确到正负5度以内,除硫除磷的效果就能提升十倍。”
金丝眼镜专家原本,还在研究地上的钢渣,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
所有的不合理,所有的疑惑,所有的震惊,在这一刻全部串联了起来。
为什么这个破炉子能炼出特钢?
因为控温,控温是冶金的灵魂!
以前靠的是老师傅的肉眼,那是经验,是玄学,不可复制。
但现在…这玩意儿把玄学变成了科学?
“嘶……”
金丝眼镜专家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像是触电了一样,疯了一般冲向那台仪器。
他顾不上仪器的外壳还带着余温,整张脸几乎贴在了,那个简陋的显示屏上,颤抖的手指抚摸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线路。
“光电管…这是光电管感应?”
“我的天,这是信号放大电路?”
“这就是个把老工人的眼睛,变成数据的机器。”
金丝眼镜专家猛地转过头,脖子扭动的幅度之大,甚至让人听到了“咔吧”一声脆响。
但他毫不在意,他看着孙司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司长,司长,您明白吗?您明白这是什么吗?”
孙司长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老刘,你疯了?好好说话!”
“我没疯,我是太清醒了。”
老刘一把抓住孙司长的胳膊,用力摇晃着,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这不是五百吨的事儿,这就不是五百吨的事儿。”
“如果这东西是真的,如果这东西能用在别的炉子上……”
“那就意味着,只要有这台机器,哪怕是乡镇企业的土高炉,只要原料够,只要按照规程操作,也能炼出合格的钢材。”
“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把全国所有的普通平炉,一夜之间,全部变成特种钢炉。”
“这不是一条鱼,这是一张网,这是一张能把龙王爷,都捞上来的天网啊!”
老刘喊破了音,喊到最后,甚至是带着哭腔在咆哮。
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突破。
这是对整个西方技术,封锁的一次暴力突围。
那是把原本高不可攀的,特种冶金技术,直接拉低到了傻瓜式操作的水平。
静,死一般的静,比刚才还要死寂。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震撼。
那种灵魂深处的震撼,让所有人的头皮都在发麻,身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往外冒。
李怀德张大了嘴巴,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他虽然不懂技术,但他听懂了全国,所有平炉这几个词。
他看着那个靠在仪器旁,一脸云淡风轻的何大华,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小子…这小子图谋的根本不是这一亩三分地。
他在下一盘大棋,一盘能把整个冶金部都装进去的大棋。
孙司长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作响。
他的脸色涨红,双手死死握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要装上这个…全国的平炉……
那种画面,光是想一想,就让他这个老冶金热血沸腾,甚至有一种想要跪下膜拜冲动。
如果不受技术员水平限制,如果不受炉体老化限制。
那中国的特种钢产量,将不再是挤牙膏,而是…井喷!
那将是成千上万吨的钢铁洪流!
那是坦克的装甲,那是飞机的骨架,那是大桥的脊梁!
“咕咚。”
孙司长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他推开扶着他的老刘,一步一步,走到了何大华面前。
这一刻,这位部委的大领导,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油污的厂长,眼神变了。
不再是看下属,不再是看功臣。
孙司长的声音在发抖,那种极度的渴望和紧张。
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甚至有些卑微。
他伸出双手,死死抓住了何大华的双肩,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何大华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两团疯狂的火焰。
死死盯着何大华的眼睛,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道:“大华同志,不,何厂长。”
“你老实告诉我,这东西…能复制吗?”
“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把它……全面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