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华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如潭。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连傻柱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空气中清晰可闻。
“硫……0.012%。”陆秉承的声音嘶哑,像是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管,很轻,却瞬间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磷,0.015%。”
“碳含量精准控制在1.0%,铬元素分布均匀度……优级。”
念到最后,陆秉承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亮。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带着破音的尖锐:
“这不是合格品,这是特级品,比苏连人给我们看的标准样品,还要好,还要纯净。”
“各项指标,全部优级,我们做到了,我们真的做到了!”
“轰……”
仿佛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引爆。
短暂的呆滞后,整个车间彻底沸腾了。
“赢了,咱们赢了!”
“这钢是咱们自己炼出来的,比苏连专家指导的质量更好。”
那个年轻的技术员,一屁股坐在地上。
把满是油污的安全帽,狠狠摔在地上抱着膝盖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老张炉长满脸黑灰,却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
他颤抖着手想要点根烟,却怎么也打不着火。
最后干脆把烟一扔,转身抱住了身边的徒弟,用力拍打着对方的后背,拍得嘭嘭作响。
那是压抑了太久的爆发。
在这个被技术封锁、被老大哥撤资、被看不起的年代。
这一炉钢水,不仅仅是工业原料,它是这群人挺直脊梁的钙。
何大华站在原地,看着这群疯了一样大哭大笑的汉子,嘴角微微上扬,眼角却有些发酸。
这就是六十年代的脊梁啊。
只要给点阳光,他们就敢灿烂。
只要给点希望,他们就敢拿命去填那个窟窿。
“傻柱!”何大华突然大喝一声。
“在呢,叔。”傻柱正抹着眼泪呢,听到喊声,条件反射地蹦了起来。
“去,把老子办公室柜子里,把那两瓶珍藏的茅台拿来。”
何大华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今儿个高兴,不过了。”
“得嘞,您就瞧好吧。”
傻柱一听有酒,还是茅台,那眼珠子瞬间就亮了。
那两条腿倒腾得比风火轮还快,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没过五分钟,傻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怀里死死抱着,两瓶白瓷瓶的茅台酒,跟抱着亲儿子似的。
“厂长,酒来了,杯子没那么多,我拿了几个大海碗……”
“要什么杯子。”何大华接过一瓶酒,手指一顶,崩开瓶盖。
顿时,一股浓郁醇厚的酱香味,弥漫开来,混合着车间里的煤灰味、机油味和汗水味。
竟然调和出一种,只有工业党才懂的迷人芬芳。
何大华没有倒进碗里,而是大步走到仍然散发着余温的炉台前。
他举起酒瓶,手腕倾斜。
清冽的酒液在空中,拉出一道晶莹的细线,洒在黑色的焦土和废渣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一阵白雾。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解地看着何大华。
那可是茅台啊!
这一瓶就是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就这么倒了?
何大华倒了半瓶,才停下手,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满是污垢的脸。
“这第一碗酒,敬失败。”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
“敬我们之前炼废的那几炉钢,敬我们走过的弯路。”
“正是因为那些失败,才逼出了这一炉特种钢,这钢以后会化作,中国的脊梁,让我们的腰杆挺得更直。”
众人心中一震,眼眶瞬间红了。
何大华拿起一个大海碗,将剩下的半瓶酒咕咚咕咚倒满,然后双手端起,走向陆秉承和老张。
“老陆,老张,这一碗,敬咱们。”
何大华把碗递过去,自己又开了第二瓶,直接对着瓶口。
“敬咱们这群没日没夜的傻子,敬咱们这双除了干活啥也不会的手,敬这该死的世道,更敬咱们工人阶级。”
“喝!”
何大华仰起头,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滚落,像是一团火在胸腔里炸开。
陆秉承接过大海碗,这个斯文了一辈子的老工程师。
此刻也不管什么风度了,仰头就是一大口,呛得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却还在大笑。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老张抢过碗,也是一大口,然后递给身后的技术员,技术员传给工人。
一个传一个,没有杯子,就这一只碗,这瓶酒在几十双粗糙的大手中传递。
每人都只抿一小口,没人舍得贪杯,但那一小口酒,却比蜜还甜,比火还热。
“好酒,这是咱们自己炼出好钢挣来的酒。”
傻柱眼巴巴地看着那碗转了一圈,最后回到何大华手里时已经空了。
不由得咂吧咂吧嘴,一脸委屈:“叔,我还没喝呢……”
何大华笑骂一句:“滚蛋,拿着瓶子兑水喝吧。”
众人哄堂大笑,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人群之外,阴影之中。
李怀德看着被众人簇拥在中央、宛如英雄般的何大华,脸色一沉。
那种狂热的眼神,那种发自内心的拥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在这个厂里,他李怀德靠的是手段,靠的是上面的人脉,靠的是平衡之术。
但何大华不一样,这家伙是在玩命,是在收买人心,是在建立一种他李怀德,根本插不进手的绝对威望。
“不能让他这么搞下去……”
李怀德咬了咬牙,手心全是冷汗。
若是这事儿传上去,全是何大华的功劳,那他在轧钢厂还有立足之地吗?
到时候何大华完全掌握局势,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
不行,必须先下手为强。
李怀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车间,脚步匆匆,像是一只受惊的老鼠。
回到办公室,他反锁上门,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跳,然后抓起桌上的黑色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冶金司吗?我是红星轧钢厂的李怀德。”
电话那头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李副厂长啊,什么事?”
“如果是想要轴承钢的配额,那就免开尊口了,现在到处都缺……”
“不是,不是要配额。”
李怀德的声音瞬间变得谄媚而激动,语速飞快:“是报喜,我们要报喜,就在刚才,我们厂在何厂长和我的亲自督导下,成功试制出了911号特种轴承钢,而且指标全面超越苏连标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嗤笑:“老李,你还没睡醒吧?”
你们那个平炉什么条件我不知道?测温都测不准,还超越苏连标准?这种政治玩笑可开不得。”
“千真万确啊!领导。”李怀德急了,嗓门都提起来了。
“我们用了新技术,叫什么…光电比色高温计,何厂长搞来的图纸,我们厂技术科连夜攻关,就在刚刚,化验结果出来了,特级品,我亲眼看见的。”
“我不懂技术,但我懂政治觉悟,否则这种大事我哪敢乱汇报?”
“这是在部委领导关怀下,在我们厂党委正确领导下,取得的重大突破啊……”
此时,冶金工业部,冶金司司长办公室。
孙司长正对着桌上一堆报表发愁,头发都要薅秃了。
全国都在搞建设,高端项目到处都要特种钢。
可国内产能就那么点,高端钢材全靠进口,现在人家卡脖子,这就是要了亲命了。
刚才那个电话,他本来以为又是哪个厂来哭穷要物资的。
但“光电比色高温计”这个词一出来,孙司长正要去拿茶杯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
他是真正的技术官僚出身,自然知道这玩意的含金量。
非接触测温?
那可是国际上前沿的技术,红星轧钢厂那帮大老粗能搞出来?
还炼出了特级钢材?
如果是真的……
孙司长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倒了都顾不上扶。
“小王,备车,马上备车。”
“去哪儿?司长,下午还有个会……”
“开个屁的会!”
孙司长一边抓起外套往外冲,一边咆哮道:“去红星轧钢厂,立刻,马上,要是晚了一分钟,老子毙了你!”
…………
两个小时后,红星轧钢厂大门口。
李怀德带着保卫科科长,还有几个他提拔起来的小干部,正焦急地张望着。
他已经把衣服整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堆好了最标准的职业假笑。
他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这是在他和何厂长的亲自督导下。
只要大领导来了,他李怀德第一个汇报。
先把基调定下来,讲讲组织关怀,讲讲物资保障,这功劳怎么也能分走一半。
“来了,来了。”
远处卷起一阵黄尘,三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像是发疯的公牛,咆哮着冲了过来。
“吱……”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车还没停稳,中间那辆车的车门就被推开了。
孙司长阴沉着脸,大步流星地走了下来。
他身后跟着几个戴着眼镜、提着公文包的专家,一个个神色严肃,如临大敌。
李怀德眼睛一亮,赶紧小跑着迎上去,伸出双手,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孙司长,没想到您来得这么快,真是让我们红星轧钢厂蓬荜生辉啊!”
“我是李怀德,刚才给您打电话的……”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身位卡得极好,正好挡住了通往厂区的路。
想要握手寒暄,顺便把大领导引到行政楼会议室去。
然而,孙司长看都没看他一眼。
那只伸在半空中的手,尴尬地悬着。
孙司长就像是一辆重型坦克,直接无视了李怀德,这只挡路的螳螂。
径直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带起的风刮得李怀德脸皮生疼。
李怀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司长,会议室在那边,我已经准备好了汇报材料……”
李怀德还不死心,转身追了一步。
孙司长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
那种久居上位的威压,配上此刻心急如焚的暴躁,化作一声雷霆般的怒吼:“谁要听你的汇报!”
“何大华呢?还有搞出‘光电测温’的专家在哪儿?”
孙司长目光如炬,扫视着这破旧的厂区,仿佛在寻找稀世珍宝。
“带我去平炉车间,我要见何大华,我要亲眼看看那炉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