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何大华猛地坐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体温枪。
他虽然不懂炼钢,但他上辈子好歹也是受过,九漏鱼的现代人。
这体温枪的原理是什么?
是不接触物体,通过捕捉物体发射的红外线能量来测温。
现在的老师傅是怎么测温的?
是用眼睛看,看火色。
亮白是1300度,青白是1500度。
这完全是主观的,受光线、疲劳度、甚至心情的影响极大。
但是机器不会骗人,这把枪虽然不能直接用,但它的原理是通的啊!
它的核心传感器逻辑是对的啊!
如果能把这玩意儿拆了,让那帮工程师搞明白里面的逻辑。
能不能造出一个“放大版”的、耐高温的、属于这个时代的红外测温仪?
哪怕造不出红外线的,造个高精度的热电偶放大器也行啊!
这帮工程师缺的不是技术,是一层窗户纸,是一个思路。
何大华眼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赌徒般的狂热。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用力摇了几圈。
“给我接技术科,让陆秉承带着全厂所有的技术骨干,立刻、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让他们把饭盒带上,把铺盖卷带上,今晚谁也别想睡。”
十分钟后,办公室里挤满了人。
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陆秉承带着七八个,戴着厚平底眼镜的工程师,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是一群等待宣判的犯人。
他们以为厂长是要开批斗大会,或者是直接宣布解散项目组。
“都把头给我抬起来。”
何大华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把玩着那个造型奇特的白色体温枪,声音洪亮。
“看看你们这副德行,像什么样子?”
“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炉子炸了有我何大华扛着,你们怕个蛋。”
陆秉承苦笑一声,声音沙哑:“厂长,不是我们怕,是科学规律它……”
“少跟我扯淡科学规律。”
何大华直接打断他,把手里的体温枪往桌子上一拍。
“陆总工,你见多识广,看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陆秉承一愣,凑上前去,这东西材质很奇怪。
像是塑料,但比现有的塑料都要细腻,做工极其精致,上面还有个小小的液晶屏。
陆秉承拿起体温枪,翻来覆去地看:“这看起来像是个某种…仪表?”
“这叫红外线测温仪。”
何大华没说这是系统给的,直接开始瞎编:
“这是我之前在国外,通过绝密渠道弄回来的,据说是西方,最顶尖的医疗黑科技。”
听到绝密渠道和方黑科技,在场的所有工程师眼睛瞬间亮了,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
“何厂长,这…这东西能测多少度?”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激动地问。
“这就是个测人体温的,顶破天测个50度。”何大华摊了摊手。
众人的眼神瞬间又黯淡下去,50度?
连钢水的一个零头都不到。
何大华猛地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目光灼灼:“但是它的原理是不用接触,直接隔空测温!”
“它是把热辐射转化成电信号,再变成数字给你们看。”
“我想问问在座的各位,既然这小玩意儿能测50度,我们能不能造一个大家伙,去测1600度?”
“我们没有那种精密的芯片,能不能用笨办法?用电子管,用最大的透镜,用最粗的电缆?”
“我就要一个结果,不需要人眼去看,我要机器告诉我,现在炉子里是多少度。”
陆秉承拿着体温枪的手在颤抖,他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了天灵盖。
“非接触,热辐射,光电转换……”
陆秉承嘴里念念有词,眼神逐渐从迷茫变得狂热,最后变得狰狞,像是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快,去把实验室的‘光感电阻’拿来,还有那个从苏连那儿,拆下来的报废雷达上的透镜。”
陆秉承猛地转过身,冲着手下那群同样目瞪口呆的工程师咆哮起来,唾沫星子横飞。
“还愣着干什么,我们要拆了它,我们要逆向测绘,我们要搞清楚它里面那个该死的传感器,是怎么把光变成电的。”
“只要搞懂了原理,老子就是用手搓,也要搓出一个能测钢水的大家伙来。”
整个办公室瞬间炸了锅,原本死气沉沉的气氛荡然无存。
有人开始翻找图纸,有人跑出去搬仪器,有人直接从兜里掏出螺丝刀。
眼神贪婪地盯着那个体温枪,恨不得现在就把它解剖了。
何大华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
他不懂怎么做光电转换,但他懂人性,但他懂这帮技术狂人。
只要给他们一个支点,这帮人真能把地球撬起来。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红星轧钢厂的技术科办公室,成了全厂最神秘、也最疯狂的地方。
门外有保卫科的战士24小时站岗,任何人不得靠近。
门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巨大的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和电路图,地上铺满了被揉成团的草稿纸。
算盘的噼啪声、计算尺拉动的摩擦声、还有激烈的争吵声,汇成了一首狂躁的交响曲。
“不对,这个电阻值不对,放大倍数不够,信号会失真。”
“加一级放大,用电子管堆,一个不行就上十个。”
“透镜的焦距要重新磨,去机修车间,让八级钳工易中海,给我马上磨一个出来,差一微米我让他滚蛋。”
何大华也没有闲着,他成了这帮疯子的全职保姆。
食堂最好的红烧肉,先紧着这边送。
香烟,成条地往里拿,浓茶,一壶接一壶地泡。
他看着陆秉承头发蓬乱,双眼布满血丝,像个乞丐一样蹲在地上。
手里拿着电烙铁,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线圈和玻璃管,小心翼翼地焊接。
那个精致的体温枪,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尸骨无存。
它的每一个零件,每一个焊点,都被这群人,在显微镜下研究了几百遍。
虽然无法复制那个时代的芯片,但那种传感的思路,彻底打开了这群60年代工程师的脑洞。
“厂长,何厂长……”
第三天凌晨,天刚蒙蒙亮,办公室的门开了。
陆秉承扶着门框,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他那张满是油污和胡茬的脸上,却绽放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却又无比灿烂的笑容。
“成了,我们搞出来了……”
何大华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手里的烟头掉在地上都顾不上。
“走,去看看。”
在一号平炉的操作台上,架设着一个古怪至极的仪器。
它像是一门缩小版的土炮,又像是一个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望远镜。
主体是一个巨大的黑铁管子,后面连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电线,连接着一个像是老式收音机一样的仪表箱。
丑,真他妈的丑。
充满了苏维埃重工业,那种傻大黑粗的暴力美学,同时也带着浓浓的土法上马的拼凑感。
这就是红星轧钢厂,几十名顶尖工程师,不眠不休四十八小时。
结合未来科技理念和土法工艺,硬生生砸出来的,“红星一号光电比色高温计”。
“这玩意儿…能行?”
李怀德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看着这堆破铜烂铁,一脸的怀疑。
“你可以质疑我的长相,但不能质疑我的作品。”
陆秉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转向何大华。
“厂长,机器准备好了,可以开炉了。
“开机。”何大华大手一挥。
随着电闸推上,那台“土炮”发出了嗡嗡的电流声。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个仪表箱上的指针。
那个红色的指针,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坚定地、缓慢地向右偏转。
刻度盘是临时手绘的,贴着胶布。
指针划过1000,1200,1400……
现场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人们粗重的呼吸声。
最后,指针稳稳地停在了“1585”的位置上,如同钉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老张,看火色。”何大华大吼一声。
老张炉长摘下墨镜,揉了揉满是泪水的眼睛,盯着炉口看了足足一分钟,声音颤抖得变了调:
“青白带微黄…凭我的经验,就是1580到1590之间,准,真他娘的准啊!”
“哗……”
欢呼声瞬间爆发,像是要把房顶掀翻。
那几个年轻的技术员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陆秉承靠在栏杆上,手里的烟斗掉在了地上,笑得像个孩子。
眼泪顺着满是沟壑的脸庞流下来,冲刷出两道白痕。
他们成功了,他们用一堆电子管和手磨透镜,造出了属于中国工人的测温计。
何大华看着那根稳定的指针,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感觉眼眶也有点发热,这就是这个年代的人啊。
你给他们一粒火种,他们就能为你点燃整个冬天。你给他们一丝希望,他们就能为你创造一个奇迹。
“别高兴得太早!”
何大华压下心头的激动,转过身,声音再次恢复了冷硬和威严。
“有了这根‘定海神针’,要是再炼不出911钢,你们就集体去跳平炉吧!”
“各就各位!”
“按照新测出的温度,重新调整配料比,脱硫脱磷。”
“我也把话撂在这儿,这炉钢要是成了,老子就去把家里,那两瓶珍藏的茅台拿出来,给你们当庆功酒!”
“若是败了……”何大华眼中寒光一闪,指了指翻滚的钢水。
“咱们就都别回去了,一起给这炉子填坑!”
“干!”
“为了茅台,干了!”
工人们的咆哮声压过了机器的轰鸣。
这一刻,何大华看着那红色的钢水,仿佛看到了一条巨龙,正准备冲破这简陋的厂房,腾空而起,直插云霄。
但这毕竟是第一炉科学炼钢,那根指针真的能一直稳定吗?
那个土法炮制的传感器,能扛得住几个小时的高温烘烤吗?
何大华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就在这时,仪表箱上的红灯突然急促地闪烁起来,发出刺耳的蜂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