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堪堪坠到城西,将高楼的玻璃幕墙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时,王杰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指尖还夹着那个被他捏得有些变形的空烟盒。
“走,”他眼角瞟过我刚贴在“旧城以西”故事墙上的便签——那行“楚钰豪,24岁,希望生活顺利。”的墨迹还没干透,“带你去个地方,比这儿……更野,更带劲儿。”
他说话时,身上还带着咖啡馆里沾染的、若有若无的咖啡香,与淡淡的烟草气息混合在一起。那面写满陌生人悲欢的墙,仿佛在我们身后,成了一个可以被暂时搁置的、温柔的背景。
往地铁站走的路上,他的脚步有些微不可察的摇晃,不是醉酒,倒像是故意踩着人行道地砖的缝隙,像孩子一样较劲:“一、二、三……嘿,这回没踩歪!”看着他这副与年龄不甚相符的、纯粹的幼稚,我心里那点因故事墙而生的、沉甸甸的感慨,竟真的被风吹散了不少。
“你说,”他忽然转过头,晚风拂动他额前不羁的碎发,“刚才在‘旧城以西’安安静静喝咖啡的那些人,天黑之后,都流向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了?”他没等我猜测,便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手指向前方一个不起眼的、向下的入口,“我打赌,其中一部分,肯定会来这儿——”
他指的是家藏在商场负一层的酒吧。推开厚重的、隔音很好的木门,风铃的叮当作响瞬间被里面略显喧闹的人声和纪录片的旁白淹没。屏幕上正播放着关于丁真和西藏的影像,有人举着酒杯,嗓门洪亮地盖过了音乐:“要我说,西藏那地方,才是真正的天空之城!灵魂净土!”
王杰轻车熟路地找了个最僻静的角落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卡座里,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黏在荧幕上滚动的歌词。“有时候觉得真神奇,”他喃喃自语,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有些模糊,“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把书里那种不管不顾的疯劲儿,活成自己每一天的日子。”他这话,像一颗投入我心湖的石子,精准地激起了涟漪——这何尝不是我坐在“旧城以西”窗边,喝着那杯苦咖啡时,内心深处一闪而过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羡慕?
我向服务生招了招手,点了两杯名字颇具诗意的“乐瑶特调”。酒很快送上来,呈现出一种诱人的琥珀色。王杰盯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液体,嘴角扯出一个玩味的笑:“这名字,听着像个体贴姑娘。可千万别跟‘旧城以西’的咖啡似的,看着温柔,入口能苦出人生真谛。”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先尝了一口,眉头先是习惯性地蹙起,随即又缓缓舒展开,评价道:“还行,至少比黑乎乎的美式强点。”
随着夜色渐深,酒吧里的人越发多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酒精、香水和各种复杂的气味。驻场歌手调试好吉他,试了几个和弦。王杰立刻跟着那不成调的旋律哼哼起来,跑调跑得理直气壮,还凑过来,带着点莫名的自豪感问我:“怎么样?我这即兴发挥,比‘旧城以西’背景音乐里那个一本正经的民谣歌手,有生命力吧?”我没忍心打击他,只笑着摇了摇头。他也不在意,继续沉浸在自己创造的、不成体系的旋律里。
九点半,像一个神秘的开关被按下。那位被熟客戏称为“皇上”的酒吧歌手拿起话筒,清了清嗓子。当前奏那几个熟悉的、带着决绝意味的吉他音响起时,我端着酒杯的手,不受控制地顿在了半空——
“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
是郑钧的《私奔》。
梦瑶的脸庞,猝不及防地撞进脑海。她以前总爱在KTV里,死死揪着我的胳膊,逼我跟她一起吼这句。屏幕的光在她年轻的脸上明明灭灭,她说总有一天,要跟我一起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在出发前,去“旧城以西”贴一张写满疯狂愿望的便签;而婓呢?她总是安静地窝在KTV柔软的沙发角落里,听着我五音不全的嘶吼,笑得肩膀直颤,说我这破锣嗓子,能把“私奔”这么浪漫的词,唱出“逃难”的狼狈和慌张,说我那点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的心思,大概也只配在故事墙上,偷偷写两行字自我安慰。
“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
歌声陡然拔高,像一把利剑,刺破了酒吧里虚伪的平静。全场瞬间被点燃了。有人猛地站起来,高举着酒瓶,像举着起义的火把;有人用力拍打着桌面,发出沉闷而整齐的节拍,如同战鼓。我感觉自己的眼眶无法控制地发烫、湿润,绝不是因为酒精——而是在这片混乱的、真实的、不加掩饰的热闹里,我竟然找到了在规整的写字楼格子间、在文艺安静的“旧城以西”都遍寻不获的踏实感。在这里,不用去想项目报告的下一个标题该怎么写,不用去琢磨故事墙上的便签该贴在哪个高度才不会被覆盖,只需要跟着嘶吼,跟着摇晃,把堵在胸口长达半年之久的、那些黏稠的迷茫和失落,统统倾倒出来。直到这一刻,我才惊觉,我那点自以为早已被现实磨平、丢弃的理想化棱角,其实从未真正消失过。它只是睡着了,此刻,被这首老歌粗暴地摇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