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城的四月,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料峭,但阳光已经变得明亮而富有穿透力。飞机平稳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的专机坪上。舷梯旁,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静静等候,车前站着一位身着深色西装、身姿笔挺的年轻男子,是中央规划委办公厅的工作人员。
“高部长,一路辛苦。我是办公厅的小李,林主任派我来接您。”年轻人接过高晋简单的行李,动作利落,言语恭敬有度。
高晋微微颔首,坐进车内。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后退,机场高速两旁,整齐划一的行道树尚带着初春的嫩绿,更远处,未来城新城区的天际线在淡蓝的天幕下勾勒出充满未来感的轮廓。与试点市那种拥挤中带着烟火气的街景截然不同,这里的道路更宽阔,建筑更具规模感和设计性,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种高速运转、决策千里的宏大节奏。
车子没有驶向常见的部委办公区,而是穿过戒备森严的中央政务区,进入一片绿树掩映、环境更为幽静肃穆的院落。这里是秦国核心决策机构所在地,中央规划委员会的办公地点便在其中一栋外观朴素但结构严谨的大楼内。
小李引着高晋直接来到位于六层的部长办公室。办公室面积颇大,陈设却异常简洁。一面是几乎占据整堵墙的落地窗,俯瞰着政务中心广场和远处若隐若现的旧城轮廓;另一面是顶天立地的书柜,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类政策文件汇编、国情研究报告和前沿学术着作;宽大的实木办公桌上,除了一台内网电脑、一部红色保密电话和一套文具,别无他物,干净得仿佛无人使用。唯有窗前摆放的一盆绿意盎然的君子兰,增添了一丝生气。
“高部长,您的办公室。林主任说,委里几位副主任和主要司局的负责同志,已经安排在下午三点向您汇报工作。这是近期需要您优先阅处的文件目录和日程草案。”小李将一份薄薄的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一角,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高晋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前。视野极佳,整个政务中心的核心区域尽收眼底。广场上,国旗高高飘扬,不时有车辆和行人经过,秩序井然。这就是他未来工作的舞台,一个比龙港市、比试点市都要广阔和核心得多的舞台。他想起离开试点市前那个夜晚,站在昏暗办公室窗前看到的零星灯火。视角不同,责任亦然。
他回到办公桌前,翻开那份文件夹。目录上列着的,皆是关乎国本的要务:《秦国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中期评估报告》、《关于新质生产力培育与全球产业链重构协同战略的初步思考》、《国家综合立体交通网规划(修编)重大问题研究》、《跨区域生态补偿与绿色发展协同机制试点总结与推广建议》……每一份标题背后,都是千头万绪的调研、论证、博弈与抉择。
下午三点的汇报会准时开始。在小会议室里,高晋见到了规划委的几位副手和各核心司局的负责人。大家对他的到来显然早已获悉,态度恭敬中带着谨慎的观察。汇报内容密集而充实,从宏观经济走势研判到具体区域规划难题,从前沿技术产业布局到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推进。高晋听得非常专注,偶尔提问,问题都直指关键,显示出他尽管离开规划一线一段时间,但功底犹在,且因基层经历,对政策落地可能出现的“最后一公里”问题尤为敏锐。
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散会后,办公厅林主任——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留了下来。
“高部长,欢迎回来。”林主任笑容温和,语气带着长辈般的关怀,“主席(指高成)下午有个外事活动,他让我转告您,晚上七点,在家里一起吃个便饭。”
“谢谢林主任,麻烦您安排。”高晋知道,这里的“家里”,指的是高成主席在政务区内的住所,而非对外的国事接待场所。这顿便饭,既是兄弟团聚,也可能带有非正式工作交流的性质。
傍晚七点,高晋准时来到那处绿树环绕、宁静却不失庄重的小院。没有繁琐的礼节,他在工作人员引导下直接走进了餐厅。高成已经坐在餐桌旁,脱去了白天会见外宾时的正装,换上了一件舒适的深灰色开衫,正看着一份内部简报。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
“回来了。”高成的语气平常得像任何一个等待弟弟下班回家的兄长,“坐。尝尝,厨房按你以前的口味做了几个菜。”
饭菜很简单,三菜一汤,都是家常口味。兄弟二人相对而坐,边吃边聊。起初说的都是些家常话,问及路上是否顺利,试点市的气候与未来城的差异。氛围轻松。
直到饭吃得差不多了,高成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神情才逐渐变得沉静而专注。“试点市这一趟,感觉如何?”
高晋也放下了筷子,他知道,正题来了。“收获很大,超出了预期。”他斟酌着词句,“以前在龙港,主要是执行层面的规划和城市管理;在规划部,更多是战略研究和文本拟定。这次真正沉到最基层的街道社区,看到了政策传导的衰减、变形,看到了技术工具在复杂人情社会网络中的应用与局限,也看到了……”他顿了顿,“看到了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以及那些角落可能滋生的东西。王建国事件,是个悲剧,也是个缩影。”
高成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星图’项目呢?你怎么看它的价值与风险?”
“工具本身无罪,关键在于谁来用、为何用、如何监管。”高晋回答得很快,显然已深思熟虑,“它在提升基层治理精准度、发现潜在风险点方面,确有独特价值。但它的能力边界必须清晰,数据采集和使用规则必须绝对刚性,并且要放在有效的民主监督和法治框架下。否则,很容易异化为新的控制工具,或者,被别有用心者利用。这次试点,算是初步摸到了一些边界。”
高成点了点头:“你的判断,和龙门内部的评估基本一致。所以,省里接手‘星图’进行战略升级,方向是将其改造为服务于‘数字智治’的透明化、协同化工具,重点强化其公共服务属性和安全审计功能。这件事,后续会有其他同志负责。”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高晋:“让你去基层‘潜水’几个月,不是让你去解决一个街道办的问题,甚至不是单纯为了验证一个技术项目。是要你亲身感受这个国家庞大躯体的末端神经,体会最真实的矛盾、最鲜活的动力、最顽固的梗阻。规划,不能只在云端画图,必须脚踩泥土,眼中有具体的人。”
“我明白,大哥。”高晋郑重地说。私下场合,他用了更亲密的称呼。
“现在,把你看到的、想到的,带回到这个位置上来。”高成指了指天花板,意指他们所处的权力核心位置,“中央规划委主任,这个担子不轻。未来五年、十年,秦国往哪里走,怎么走,会遇到哪些坎,如何迈过去,你们要拿出有远见、可操作的方案。世界在变,技术革命浪潮汹涌,国内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依然突出,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期待越来越高。蓝图怎么绘,路径怎么选,考验的是智慧,更是勇气和担当。”
高晋感受到话语中的千钧重量。“我会尽快进入角色,梳理思路。当前感觉,有几个方向需要重点突破:一是如何将前沿科技创新真正转化为普遍性的新质生产力,避免脱实向虚;二是如何在区域协调发展中,破解要素流动的隐性壁垒,真正形成全国统一大市场;三是城镇化进入下半场,如何提升城市治理的人性化、智能化水平,同时振兴乡村,防止城乡差距成为现代化的短板;四是发展必须与安全统筹,产业链供应链的韧性、数据安全、生态安全等底线要筑牢。”
高成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思路是清晰的。不过,记住,规划是系统工程,切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善于抓住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眼下,首要任务是完善和细化2035年远景目标的实施路径,这个纲领性文件是未来十几年发展的总遵循。你要牵头,组织精干力量,广泛听取意见,特别是要吸收像你这次在基层获得的真实反馈,让规划更接‘地气’,更能解决实际问题。”
“是。”高晋应道。
兄弟间的这次谈话,没有太多温情脉脉,更多的是责任与使命的传递。饭后,高成还有工作要处理,高晋便告辞离开。
回到自己的临时住所——政务区内一套设施齐全的公寓,高晋毫无睡意。他打开电脑,调阅了规划委内部数据库的权限,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近期的各类分析报告、国际动态、学界前沿研究。
窗外的未来城,灯火璀璨,犹如一座巨大的、精密运转的仪器。而他,已成为这部仪器核心控制模块的一员。试点市那个在暗礁间谨慎潜行的项目主任已然成为过去,此刻坐在灯下的,是必须为整个国家未来航向提供清晰蓝图的首席规划师。
压力如山海般涌来,但高晋心中更多的是一种沉静的斗志。他见识过最基层的纷繁复杂,也曾在无形的博弈中周旋,如今站在更高的起点上,他感到自己的视野从未如此开阔,肩上的责任也从未如此清晰。
他移动鼠标,点开了一份名为《关于启动“国家发展战略规划(2026-2035)编制前期重大课题研究”的通知》的草拟文件,开始仔细审阅,并在一旁的笔记本上,记录下自己的初步思考与修改意见。
夜渐深,未来城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这间公寓的灯光,和许多同样亮着的办公室窗口一样,持续到很晚。蓝图的绘制,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它始于每一个深思熟虑的夜晚,始于每一次对国运民生的叩问与求索。
高晋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是这个古老而又年轻的国家,在时代浪潮中坚定前行的足音。新的篇章,已经悄然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