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部委研讨会在京郊一所干部培训学院的会议中心举行。这里绿树成荫,环境清幽,与部委大院的庄严肃穆相比,多了几分学院式的开放气息,但往来人员胸前各式各样的挂牌,依旧昭示着此处非同寻常的“规格”。
高晋提前十分钟抵达主会场。会场布置成研讨式,圆桌排列,没有明显的主次之分。他扫了一眼桌签,看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高校知名学者、智库研究员、几个试点省市改革办的负责人。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陌生的名字和单位上:“乔一桐,南江市新桥镇基层治理创新中心主任”。桌签被放置在一个相对边缘但视角不错的位置。
参会者陆续入场。高晋注意到乔一桐是一位三十多岁、衣着简洁利落的女性,短发,表情沉静,带着一种基层干部特有的、混合了务实与疲惫的气质。她与人握手寒暄时笑容很淡,但眼神专注。
研讨会主题是“数据赋能基层治理:机遇、挑战与路径”。开场是几位领导和专家的宏观论述,强调国家战略、技术趋势和总体原则。高晋认真听着,但更多注意力放在观察不同领域代表的反应上。来自地方的官员在听到“顶层设计”、“一盘棋”时频频点头,但眼神深处不乏焦灼;学者们则更关注概念创新和理论突破;而像乔一桐这样的直接一线实践者,大多低着头快速记录,偶尔蹙眉。
轮到实践案例分享环节。乔一桐上台。她没有用华丽的ppt,只有简单的几页图表和数据截图。
“各位领导,专家,我叫乔一桐,来自南江市新桥镇。我们镇是典型的快速城镇化区域,本地居民、外来务工人员、新兴社区交错,管理服务对象复杂,需求多元,但基层人手和能力长期不足。”她的声音平稳,略带一点南方口音,但语速快,信息密度高。
“我们尝试引入了一些数据工具。比如,整合了市政、社保、流动人口等基础信息,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民情热度图’,希望提前发现矛盾集中的区域。但很快遇到问题:第一,数据不准、不全、更新慢,很多关键判断还得靠网格员两条腿跑;第二,各部门数据壁垒依然存在,我们镇级平台能调用的数据非常有限,很多所谓‘赋能’停留在看报表阶段;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有了数据‘看到’问题,但我们没有足够的资源和权限去‘解决’问题。比如,我们看到某个老旧小区火灾隐患突出,但协调消防、房管、电力等部门整改,流程漫长,责任扯皮,数据帮我们明确了问题,却没能帮我们打通解决问题的‘最后一公里’,有时候反而因为‘证据确凿’却无力解决,承受了更大压力。”
会场一片安静。乔一桐展示了几张截图:模糊不清的数据界面,多头管理的流程框图,以及几张显然是手机拍摄的、触目惊心的安全隐患现场照片。“数据赋能,如果只赋给基层‘看到问题的眼睛’,却不给‘解决问题的双手’,甚至因为看得更清而背负上原本不属于基层的责任,那么这种赋能,可能是一种负担。”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涟漪。几位学者开始低声讨论,一些地方官员露出深有同感的神色。主持会议的领导轻咳一声,试图将话题引回更建设性的方向。
高晋的心却被触动了。乔一桐描述的困境,与他之前在城镇结合部感受到的那种“看到却无法触碰”的无力感,在本质上有某种相通之处。只不过,一个在明处,是体制内的运行滞涩;一个在暗处,涉及更复杂的隐晦力量。但核心都是:信息(数据)与行动(权力\/资源)的脱节。
茶歇时,高晋主动走向乔一桐。“乔主任,刚才您的分享非常实在。我是‘星图’项目组的高晋。”
乔一桐打量了他一下,眼神里的戒备略微放松。“高处,久仰。你们项目名气很大,但我们总觉得离我们很遥远,都是部委层面、宏观架构的东西。”
“正因为遥远,可能不够接地气。”高晋诚恳地说,“您刚才提到的‘看到’和‘解决’脱节的问题,正是我们也在思考的。‘星图’不能只是一个风险预警系统,更应该成为协同处置的赋能平台。但如何赋能,需要听你们最真实的需求。”
乔一桐苦笑了一下,端起茶杯。“需求?很简单,给我们能撬动资源的‘杠杆’。比如,能不能通过数据模型,自动生成跨部门协同任务清单和责任矩阵?能不能在识别风险时,同步触发向区县甚至市级相关部门的‘建议函’或‘协同请求’,并且有跟踪、有反馈、有考核?数据不能只停留在我们镇这一层,要能带着问题向上穿透,至少穿透到有能力协调解决的那一层级。”
高晋迅速记录着。这与他“双轮驱动”的构想不谋而合,且提供了更具体的基层视角。“数据向上穿透……同时,是否也需要给基层一些基于数据的微决策、微服务权限?比如,针对特定人群的精准服务推送、小额应急资源的快速调配?”
“那当然好。”乔一桐点头,“但前提是数据要准,权限边界要清晰。不然容易出乱子,或者干脆不敢用。”
两人交谈深入,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成了背景音。高晋了解到新桥镇也在尝试整合辖区企业、社会组织的资源数据,尝试“社会力量协同”,但同样困难重重,企业担心泄露商业机密,社会组织能力参差不齐。
“还有一点,”乔一桐压低了声音,“数据安全大家都讲,但基层更怕的是‘数据惹祸’。有些问题,看到了,上报了,如果解决不了,或者牵涉到某些……不好说的利益,最先承受压力的还是我们。所以,有时候‘看不见’反而是一种保护。”她的话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与高晋在城镇结合部感受到的“静谧的威胁”遥相呼应。
研讨会后,高晋主动与乔一桐交换了联系方式。他感觉到,这是一条有价值的、相对“安全”的新路径。通过帮助像新桥镇这样的基层单位,用数据赋能解决实实在在的治理难题(比如老旧小区改造、流动人口服务、小微企业安全生产等),“星图”可以积累更丰富的场景经验,建立更广泛的基层信任,同时也能在实践中锤炼其数据协同和安全保障能力。这条路径见效可能慢,但根基更稳,且不易触动某些敏感的神经。
他将乔一桐的意见和建议整理后,融入“双轮驱动”构想草案,并向孙启明做了汇报。孙启明仔细阅读后,批注:“思路对头。从解决基层真问题、小问题入手,积累势能,验证模式。可选取类似新桥镇这样的若干痛点明确、配合度高的基层单位,作为‘星图’赋能基层治理的‘微试点’,与主干-支流架构的‘宏试点’并行推进。注意总结经验,形成可复制的‘赋能工具包’。”
方向得到肯定,高晋团队立刻着手规划“微试点”方案。他们将新桥镇列为优先接触对象,同时通过其他渠道物色了另外两个具有不同特点的街道或乡镇。工作重点转向设计轻量化的数据接入工具、开发面向基层常见场景的协同流程引擎、以及构建保障数据最小够用和安全脱敏的技术方案。
然而,就在高晋团队开始与新桥镇对接具体需求细节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从侧面传来。
消息来源是那个曾帮他初步辨识金属碎片的军工材料专家朋友。两人在一次非工作场合的私下小聚中,专家朋友闲聊般提起:“对了,上次你让我看的那个小玩意,后来我又找了几个老家伙偷偷瞄了眼。有个在特种装备退役监销部门干过的老哥们说,那编号格式……很老,像是二十几年前某个现在已完全转型的保密单位,早期试验性辅助设备的标记方式。他说那种设备通常不大,但涉及一些特殊化学介质储存或处理。他也强调,只是‘像’,不能肯定,因为很多档案都不全了。”
“特殊化学介质?”高晋追问。
“嗯,可能是高纯度腐蚀剂,也可能是某些不太稳定的合成前体……老哥们说,那时候管理没现在严,有些试验品或附属设备处理不规范,流落到哪里都有可能。但他也提醒,如果真是那时期的东西,又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最好别深究,水太浑,牵扯到好多早就不存在的单位和人,查不清。”
专家朋友拍了拍高晋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喝了一口茶:“咱们搞技术的,有时候得知道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东西看见了也得当没看见。尤其是陈年旧账,谁碰谁一身灰。”
高晋点头谢过,心中波澜再起。二十几年前、已转型的保密单位、试验性设备、特殊化学介质……这些信息碎片,似乎将城镇结合部那片空地下的秘密,指向了一段被尘封的、可能涉及历史遗留问题的往事。这与当前的利益勾连不同,更复杂,更敏感,更无从下手。
他再次想起孙启明关于“抬头看更远目标”和“换角度理解工具”的话。孙主任是否早就料到,或知道一些内情,因此才引导他将注意力转向基层赋能这条更光明的路径?
与此同时,张思远汇报了一个新的监测情况:虽然已停止对城镇结合部的主动探查,但“星图”宏观风险感知网络捕捉到,该区域近期涉及“特种设备租赁”、“工业化学品异常消耗”(通过关联企业发票数据模糊分析)的间接信号频次有所下降,但与此同时,相邻区域涉及“小型物流异常线路”和“地下钱庄可疑资金流动”的微弱信号却略有抬头。仿佛某种压力被转移或扩散了。
高晋看着屏幕上那些跳动的、关联微弱的信号点,像看着黑夜中遥远对岸零星的火光。你知道那里有事情在发生,但无法看清具体是什么,也无法贸然靠近。
“继续观察,记录模式,不做关联分析,不入专案库。”他指示道,“所有相关信息,归入‘**型风险迹象摘要’后续记录。重点,还是放在‘微试点’的方案落地和‘宏试点’的修订攻坚上。”
“明白。”张思远迟疑了一下,“高处,那边……真的就不管了?”
“不是不管。”高晋望向窗外,夏日阳光炽烈,玉兰花早已凋尽,换上郁郁葱葱的绿叶,“是用我们能管、该管、也必须管好的方式去管。把‘星图’的根基扎牢在解决真实问题的土壤里,让它长得足够茁壮。当它的枝干能够触及更多阳光,它的根系能够探入更深处时,有些阴影,自然会无处遁形。或者,到了那时,我们会有更充足的理由、更稳妥的方式,去面对它们。”
他收回目光,眼神重新聚焦在屏幕上“新桥镇民情热度模拟图”的界面上。“现在,先帮乔主任他们,解决几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小火苗’。每一步扎实的赋能,都是对未来可能面对的‘暗火’最好的准备。”
航道在迷雾中再次微调。前方的水域,既有希望通过“赋能”触及的、充满生机的治理滩涂,也依然存在着不知深埋何处的、陈年遗留的“暗礁”。高晋知道,他必须同时驾驭这两股水流,在服务与洞察、建设与警惕之间,寻找那艘名为“星图”的大船,真正能平稳致远的新平衡点。而那个躺在保险柜里的金属碎片,仿佛一个沉入时间淤泥的坐标,静静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被重启,也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新的光线偶然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