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房车。
泱泱已经睡了,蜷缩在床上,眉头紧锁,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刘根带着精神相对饱满的几个队员,开始在厂区内外沉默而警惕地巡逻,他们的身影在渐亮的天光下拉得很长。
卡座区的沙发依旧柔软,但我陷进去时,却感觉不到丝毫舒适。身体里那股支撑着我的劲儿,像是一下子抽空了。
我呆呆地坐着,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车窗外那片逐渐清晰起来的、荒凉而熟悉的厂区景致,大脑一片空白,只想让这令人窒息的疲惫和混乱暂时远离。
霍峰无声地跟了进来,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坐到了对面的卡座上,拧开一瓶水,轻轻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他就那么安静地陪坐着,像一座沉稳的山,存在本身似乎就能分担一些无形的重量。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半个世纪,霍峰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片令人心慌的寂静。
“夭夭,” 他叫了我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你的状态……不太好。”
我眨了眨眼,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在他脸上。喉咙有些发干,我拿起那瓶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团冰冷的、缠绕的乱麻。
“我感觉……很累。” 我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不只是身体累。是这里,” 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按了按心口,“还有这里。又空,又沉,乱糟糟的。”
我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迷茫,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看向他,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霍峰,我……我今天的做法,会不会……太过了?太残忍了?”
“我知道,我知道处理他们的方式很血腥,有些……不人道。” 没等他回答,我猛地激动起来,声音开始哽咽,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但是,你知道吗?我只要一想到……一想到……”
那些被那头目用肮脏言语描述出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里翻腾——鲜活明艳的青春,在绝望中熄灭;痛苦的哀嚎,被当作取乐的背景音;被摧残、被凌辱、最后像垃圾一样被丢弃的生命……
“我只要一想到,有那么多……那么多可能像泱泱一样,或者像王丹妮一样年纪的女孩子……她们原本应该有着自己的人生,哪怕是在末世,也或许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可是,她们却被那些畜生……被那样糟蹋!葬送了!什么都没剩下!” 我的声音抖得厉害,语无伦次,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不该是这样的啊……” 我像个迷路的孩子,泣不成声,反复呢喃,“丧尸爆发,活下来已经这么难了……大家……大家不是应该更团结,更应该守望相助吗?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我以前就很爱看各种末世小说、电影。我知道,我知道末世里人性会堕落,会有很多黑暗面,我甚至……我自己也曾预想过,如果真遇上这种人该怎么办。”
我胡乱抹着脸上的泪,却越抹越多,“我以为我准备好了……我以为我能冷静处理……可是,当我真的碰上了,亲耳听到了那些细节……我……我真的受不了!霍峰,我忍不住!我当时真的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我只想把他们施加给别人的痛苦,放大十倍、百倍还给他们!我……”
强烈的反胃感骤然涌上喉咙,想起那头目炫耀般的描述,我猛地捂住嘴,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生理性的泪水混杂着之前的悲伤,狼狈不堪。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平复呼吸,抬起通红的眼睛,近乎乞求般地看着始终沉默聆听的霍峰,声音微弱而破碎:“你说……我是不是……也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只会以暴制暴的怪物?”
霍峰静静地听完了我所有的崩溃、自责、痛苦和宣泄。
他没有急于打断,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是用那双沉静如深海的眼睛看着我,直到我发泄完所有情绪,虚弱地停下来。
然后,他摇了摇头,声音平稳而坚定,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不,夭夭,你做得对。”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乱世,当用重典。”
“仁慈需要有刀刃护航,更需要界限来区分对象。”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你要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被称之为人。”
“人,说到底,也是动物的一种。骨子里,都潜藏着兽性和兽欲。只不过,在末世之前,秩序井然的社会有法律、警察、道德、舆论,像一道道坚固的栅栏和锁链,约束着大部分人,让这些兽性被压制,被驯化,或者至少……不敢轻易显露。”
“但即便如此,” 霍峰的语气带着一丝冷嘲。
“在那么多‘约束’下,世界上依然有那么多的抢劫犯、杀人犯、强奸犯。其他人呢?或许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真正付诸行动,没有触犯法律。但谁敢保证,他们内心深处,就从没闪过一丝恶念?从没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释放过阴暗?”
他的视线转向窗外,吊着那些匪徒的方向。
“现在,是末世。是秩序崩坏、弱肉强食的乱世。那些曾经约束人性的栅栏和锁链,一夜之间,断裂了大半。对于很多人来说,心中的野兽……就被彻底释放出来了。掠夺、欺凌、杀戮,不再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甚至可能带来生存的‘好处’。这才是最真实、也最残酷的人性试炼场。”
霍峰重新看向我,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冷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守护般的温和。
“夭夭,我想告诉你的是,不要陷入无谓的内耗和自我怀疑。他人的苦难,并非由你造成。恰恰相反,你阻止了未来可能发生在更多人身上的苦难。”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愈发恳切:“你已经做到了,在当下这个环境里,你能做到的最好。你建立了车队的规矩,惩罚了越界的暴徒,保护了愿意跟随你的人,也给了那些受害者一个……尽管迟到,但总算到来的交代。你划下了一条清晰的底线——在‘灼阳’之下,有些罪行,绝不姑息。”
“手段残忍?或许吧。但对付已经完全释放兽性的畜生,文明的规劝毫无意义,唯有更直接、更深刻的恐惧,才能形成有效的威慑。这不是你变成了怪物,夭夭,”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是你在努力地,在一片孕育怪物的废墟上,重新搭建起一个能让‘人’活下去的、有规则的方舟。”
“你累,不是因为做错了,而是因为你还在用‘人’的心,去衡量和承受这些‘非人’的罪恶。这恰恰说明,你和他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