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来投”带来的喧嚣与生机,如同盛夏暴雨前闷热而鼓胀的空气,在曹州城内持续发酵了七八日。新面孔越来越多,街头巷尾操着各地口音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工坊区日夜不息的火光和叮当声仿佛也愈发急促。然而,在这表面繁荣与扩张的景象之下,几股看不见的暗流,正在悄然汇聚,水位渐涨,堤坝开始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
压力首先显现在资源分配上。赵璋的算盘珠子拨得快要冒烟,眉头锁成了“川”字。存粮的消耗速度因新增人口的激增而远超预期,即便有之前的“劝借”和城外流民营地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制,粮仓的下降曲线依然让这位管家心惊肉跳。武器、被服、药品的储备同样捉襟见肘。新投军的士卒需要兵甲,新来的工匠需要工具物料,伤员需要医治……每一笔开支都像在赵璋心头剜肉。他不得不一次次向黄巢呈报,请求进一步压缩非战斗人员的口粮,甚至考虑动用工坊区部分战略储备的金属和燃料来应急,但都被黄巢以“动摇根本”、“不可涸泽而渔”为由驳回。焦灼与无能为力的情绪,在赵璋及其手下吏员中蔓延。
更大的隐患,潜藏在新近整编的部队和混杂的流民之中。
孟黑虎收编的孙大眼(原孙团练)部五十余人,被打散补充进了他麾下几个不满员的“火”(唐军基层编制,十人左右)。孙大眼本人被授了个有名无实的“昭武校尉”,安排在孟黑虎身边“参赞军务”,实则是被闲置观察。他手下那些乡勇,多是同乡子弟或依附他家的庄客,骤然被打散,又被曹州军严厉的军纪和迥异的管理方式(如教导队宣讲、功过评议)所束缚,心中本就憋着气,对分发的简陋武器、粗糙饭食更是牢骚满腹。他们私下聚集时,常怀念在老家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自在”日子,对孙大眼“带他们投了个穷窝”颇有微词。孙大眼表面恭顺,心中何尝没有悔意与不甘?只是势单力薄,暂且隐忍。
与此同时,大量新募的士卒和收容的流民中,成分极其复杂。有真心投军想博个出身的农家子弟,有混口饭吃的市井无赖,有被裹挟而来的溃兵散勇,更有……心怀叵测之徒。陈平监控的间谍线,如同毒蛇般在这些人群中悄然游走。那个刘记布庄的账房文士,通过旧衙署书办的关系,将几个“远房亲戚”或“落难同窗”塞进了新兵登记名册,这些人或进入军营,或混入民夫队伍。王二在工坊里,也“无意间”结识了几个新来的、对工坊内部颇感兴趣的杂役。
流言,开始在这些不满、惶恐、混杂的人群中滋生、变异。不再仅仅是关于“雷神”的神话,而是掺杂了更多现实的焦虑和恶意的揣测。
“听说了吗?城里快没粮了!当官的都把粮食藏起来,只给咱们吃糠喝稀!”
“唐军围得跟铁桶似的,援兵?哪来的援兵!大将军是厉害,可‘雷神’就那么些,用完了怎么办?到时候还不是城破人亡!”
“孙校尉他们多冤啊!带着人马家当来投,结果被打散了架,好东西都被老营的人分走了,就给些破烂!”
“嘿,你们不知道吧?那些当官的,夜里都在将军府大吃大喝呢!酒肉香隔着几条街都闻得到!”
“我还听说,大将军要把咱们这些新来的,赶上城墙当炮灰,消耗唐军的箭矢!”
“不是吧?我咋听说,是要把咱们这些人,挑身强力壮的,炼成‘雷神’的药引子?那葛老道……”
这些真假难辨、充满挑拨和恐慌的流言,如同病毒,在缺乏信任基础、对未来迷茫的新群体中飞速传播。白天尚被严格的军纪和忙碌的劳役压制着,到了夜晚,营房通铺上、流民营地的窝棚里,压抑的窃窃私语和辗转反侧的叹息,便成了滋生绝望与戾气的温床。
而引爆这一切的导火索,在一个闷热无风、星月黯淡的深夜,猝然点燃。
那晚,西城靠近流民营地的一处新兵营区(主要由孙大眼旧部和部分新募农家子混编),轮到孙大眼手下一个小头目值夜巡哨。此人本就对分发的半旧皮甲和生了锈的腰刀不满,又听多了关于“粮食将尽”、“新兵送死”的流言,心中愤懑。恰巧,他看到营区角堆放物资的临时棚子旁,有两个身影鬼鬼祟祟,似乎在偷摸什么东西。他带人上前喝问,那两人惊慌失措,拔腿就跑,黑暗中只听“哐当”一声,似乎有陶罐被打碎,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麦香和肉味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是本该供给伤兵营的肉粥!
“直娘贼!果然是当官的克扣咱们的口粮,私下享用!”那小头目怒火中烧,带人追上去,混乱中,不知谁先动了手,推搡变成了殴斗。被打的两人(事后查明,是赵璋手下两个负责清点物资、因疲惫靠在棚边打盹的年轻文吏)惨叫起来,惊动了附近营帐。
黑暗、闷热、长期的紧张、积累的不满、对未来的恐惧、还有那诱人却仿佛象征着不公的肉粥香气……种种因素混杂在一起,瞬间点燃了早已干透的柴薪。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