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十月末,风裹着黄土高原的干燥气息撞进衣领,像谁攥着把晒焦的麦秆,糙得脖子里发痒。李宁缩了缩脖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守”字铜印——印身是爷爷当年在煤油灯下用旧军刀刻的,铜质里掺着点铁,刻痕里还留着煤油的味道,摸起来带着股沉郁的暖。此刻铜印比往常更烫,像感应到了远处什么沉重的东西在翻涌,烫得他心口发颤。他抬头望向关中书院的朱红山门,匾额是清代书法家翁同龢写的,笔力雄浑如椽,可“关中书院”四个金字里,藏着股子挥之不去的浊气,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汁,晕开时带着股陈书页的霉味,混着黄土的腥气,往人鼻子里钻。
“《文脉图》显示,这里的时空稳定性比玄妙观还差。”季雅抱着平板站在旁边,指尖裹着浅蓝棉线手套——那是她去年冬天在苏州买的,针脚密得像能防雪——划过屏幕上跳动的玄色光点。那些光点原本散在书院平面图上,此刻却凝成团,像块浸了水的海绵,正慢慢往“横渠堂”方向渗着黑液,黑液的轨迹在屏幕上扭着,像极了张载画像里袖口的褶皱。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了停在古柏上的麻雀:“张载的节点在后园的横渠堂,司命的浊气已经把那里裹成了茧。我测到里面的时空涟漪在加剧,时差都快乱了——刚才我看了眼手表,里面的分针居然倒转了半格。”她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着层薄灰,像西安秋天的雾:“得赶紧进去。”
温馨紧了紧背上的帆布包,包带是奶奶当年编的粗棉线,磨得肩膀发疼。她蹲下来,指尖沾着山门台阶上的黄土——黄土颗粒很细,像碾碎的炒黄豆,凑到鼻尖闻了闻,是晒透的土腥气,混着股陈墨味,像爷爷书房里晒了百年的线装书。“温雅姐的笔记里写过张载,”她把沾了土的指尖在牛仔裤上蹭了蹭,牛仔裤是洗得发白的旧款,膝盖处有个补丁,是奶奶用旧毛衣拆的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爬着只小虫子。从包里掏出“衡”字玉尺时,玉尺碰着包口的铜扣,发出清脆的响,像檐角的风铃:“她写张载是‘关学的火种’,十九岁写《横渠四句》,二十一岁在横渠办书院,教百姓种地读书。可后世有人说他‘空谈心性,不务实效’,连他当年试的‘井田制’,都被说成是书生的迂腐——说白了,就是嫌他管得太宽,想让地主把地分给农民。”玉尺刚碰到山门的砖缝,青光就渗了进去,砖缝里的青苔泛起柔润的光,像被唤醒的记忆,原本蔫软的苔藓慢慢挺起来,叶片上还沾着晨露似的水珠,像张载当年在田埂上挺直的腰杆。
“走。”李宁把铜印往怀里按了按,率先迈过山门。关中书院的院子很大,古柏参天,每棵树的树干都要两个人合抱,树皮上的裂纹像老人的皱纹,刻着几百年的风雨。枝叶间漏下的光斑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可风一吹,光斑就滚起来,像撒了把碎银子。空气里的浊气越来越浓,像浸了墨的棉花,堵在喉咙口泛着苦味,像喝了没泡开的碧螺春,涩得舌尖发疼。季雅的平板突然发出蜂鸣,屏幕上的光点猛地扩大,裹住了后园的方向——“横渠堂”的牌匾挂在廊下,漆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桐木,牌匾上的字是张载的七世孙写的,笔力柔弱,像没吃饱的孩子,歪歪扭扭的“横渠堂”三个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在诉说什么委屈。
后园的门是两扇老木门,门环上挂着串铜铃,铃身刻着“横渠四句”,字迹已经模糊,像被雨水泡过几百回。温馨走过去,伸手碰了碰铜铃,铃声突然变了调,像有人捏着嗓子哭,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她皱着眉,从包里掏出绣着莲花的帕子——帕子是奶奶的陪嫁,缎面绣着并蒂莲,花瓣上的针脚还留着奶奶的体温,蓝线绣的莲瓣,白线绣的莲蓬,针脚细密得像能数出根数。她轻轻擦着铜铃上的铜绿,帕子蹭过的地方,铜绿褪下去些,露出底下泛着温光的铜质,铃声也恢复了清越,像张载当年讲学时,敲着戒尺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股子书生气:“当年张载讲学,就用这戒尺敲桌子,说‘读书要醒着,别像死人一样’。”
“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里面是个小院子,种着几株淡竹,竹影婆娑落在地上,像张载写的“竹影扫阶尘不动”,每一片竹叶的影子都清晰得像能数出脉络,风一吹,影子就晃起来,像张载在摇头晃脑读《西铭》。正厅的门开着,里面供着张载的牌位,牌位是梨木做的,泛着旧旧的光,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几支残香,香灰落了一层,像片凝固的云。可空气里的浊气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像团黑色的雾,裹着股子委屈的怨气,像被人冤枉的孩子,憋着劲儿哭。
“来了?”一个声音从牌位后面传来,带着宋代的软腔,像浸了茶的棉线,软乎乎的却带着股子涩。牌位后面走出个身着宋代儒服的身影——青衫洗得发白,左襟有个补丁,是粗布补的,针脚歪歪扭扭;袖口沾着点泥渍,像刚从田里回来;腰间系着根粗布带,带扣是铜制的,刻着“关学”二字,铜扣上还沾着点锈,像岁月咬过的牙印。他面容清瘦,眉峰间带着股子挥之不去的疲惫,像熬了整夜写文章的书生,眼角有细纹,鬓角泛着白,手里攥着本卷边的《西铭》,书页上还沾着点草屑,是小麦的芒,扎手的感觉,像刚从田埂上捡的。他看着三人,声音里带着自嘲:“又是后世的人?是不是来笑我张载空读圣贤书,连个‘实学’都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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