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粗布,沉沉压在易京的城楼上。
公孙瓒坐在空荡荡的议事厅里,案几上的酒盏已经凉透,酒液在杯底积成一滩暗沉的影子,像极了他此刻混沌的心境。
这两日于他而言,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梦游,帐外的金柝声、士兵的咳嗽声、城角呼啸的风声,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雾,模糊得抓不住。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案头那支折断的白羽箭上——那是田豫被一箭又一箭射杀时,从他尸身铠甲缝隙里拔出来的。
箭杆上还留着白马义从标志性的白羽,如今却沾着早已发黑的血渍。
每当闭上眼,眼前不是田豫少年时跟着他在辽西草原射猎的模样,就是阵前那惨烈的一幕:
少年将军怒骂完颜良文丑后,却被颜良一箭射穿肩胛,紧接着文丑的箭又钉入他的右臂,即将要回到易京城前时,还在嘶喊着“主公保重”。
可他最终没能走成,被后续追来的箭矢密密麻麻钉在地上,像一只被射穿的白鸟。
公孙瓒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箭杆上的纹路,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着,连呼吸都带着疼。
他总在想,公孙续会不会也是这样?
他的续儿,那个总缠着他要学骑射的孩子。
会不会也在某个阵前,被颜良文丑的箭一箭一箭射穿,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留下?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啃噬着他,让他两夜未曾合眼。
眼窝深陷下去,布满了血丝,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此刻只剩下浑浊的疲惫。
帐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关靖。
这些年,无论他是意气风发地率领白马义从横扫草原,还是如今困守易京惶惶不可终日,关靖始终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边。
“主公,天亮了。”
关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
公孙瓒缓缓抬起头,望向帐外。
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将易京的城墙勾勒出一道灰蒙蒙的轮廓。
他知道,今天是田丰沮授给的最后期限——要么开城投降,要么城破人亡。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铠甲的金属部件碰撞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关靖上前一步,伸手帮他理了理歪斜的肩甲。
公孙瓒这才注意到,关靖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白甲。
甲片打磨得发亮,却没有任何装饰,素得像一身丧服。
“子柔,你这是……”
公孙瓒的声音有些干涩。
关靖垂眸,指尖抚过甲胄上的纹路:“主公当年在辽西起兵,我便跟着主公。白马义从在,我便在;
主公在,我便在。今日之事,关靖早有决断。”
他抬起头时,目光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片滚烫的决绝。
“若城破,我必死战,护主公周全。”
公孙瓒看着他,喉咙发紧,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并肩走出大帐,晨光已经洒满了校场。三千白马义从正肃立在那里,清一色的白马,雪白的铠甲,背后插着标志性的白羽。
只是此刻,这些曾经纵横北疆、让匈奴闻风丧胆的勇士,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张扬,只剩下沉甸甸的肃穆。
他们的铠甲上大多带着伤痕,有的甲片还沾着未干的血渍,战马的嘶鸣也比往日低沉了许多,像是感知到了即将到来的命运。
公孙瓒缓步走过队列,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
有跟着他征战十年的老兵,也有去年才加入的少年郎。
他记得那个叫陈泛的少年,去年参军时还怯生生的,如今脸上已经有了风霜。
还有张赫,当年在草原上替他挡过一箭,肩上留着一道长长的疤痕。
这些人,都是他的白马义从,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依仗。可现在,只剩下三千人了。
想当年,他率领白马义从出塞,万马奔腾,白羽遮天,匈奴人传唱着“当避白马”,何等威风?
而今日,或许就是这支部队的绝唱。
“主公!”
队列里有人低声喊了一句,紧接着,更多的人跟着喊起来。
声音从起初的零散,渐渐汇成一片雄浑的呐喊,震得晨光都仿佛晃了晃。
公孙瓒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沉寂多日的热血,忽然有了一丝涌动。
他抬手按住腰间的佩剑,剑鞘上的铜环冰凉,却让他找回了几分当年的豪气。
“开城门!”
他朗声道,声音虽不如往日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城门缓缓打开,沉重的绞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决战奏响序曲。
公孙瓒翻身上马,胯下的白马是他当年从草原上驯服的千里驹,如今也老了,鬃毛里夹杂着几缕灰白,却依旧昂首挺胸,踏着稳健的步伐走出城门。
关靖紧随其后,三千白马义从排成整齐的队列,跟在他们身后。
马蹄踏在地上,扬起细碎的尘土,形成一道白色的洪流,向着城外的袁军大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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