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烬有光
沈晚星的枕头永远晒得蓬松,像要把每个夜晚都熨成平整的白。只有她自己知道,闭眼的瞬间,那片白会立刻沉下去,坠入黏稠如墨的黑暗里——那是她从不与人说的梦。
梦里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只有无尽的坠落感,像被浸在深不见底的海里,四肢百骸都被冰冷的绝望裹着。她试过在梦里挣扎,却连指尖都动不了,只能任由自己往下沉,直到意识被黑暗啃噬得快要消散。这个梦缠了她多少年,从十六岁那个暴雪夜开始,成了她心底最隐秘的深渊,连提都觉得是在撕开未愈的伤口。
直到那个冬夜,她又一次在梦里坠落。周围依旧是熟悉的黑暗,冷意正顺着脚踝往上爬,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力,甚至闭上了“眼睛”,等着坠落的尽头。就在这时,一点暖黄的光忽然在不远处亮了起来。
那光很淡,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却穿透了浓稠的黑暗。沈晚星愣住了,那是她第一次在这个梦里感受到“亮”——不是刺眼的光,是带着温度的、柔和的光,像冬夜里窗台上放着的一盏小灯。
她下意识地朝着光的方向“漂”去,坠落感竟然消失了。光的源头看不清轮廓,只觉得那片暖黄在慢慢扩大,把周围的黑暗一点点挤开。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光的瞬间,竟感受到了一丝真实的暖意,像有人在她冰冷的手背上轻轻呵了口气。
那天早上,沈晚星是在晨光里醒来的。枕头没有被冷汗浸湿,心口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发紧。她坐了很久,看着窗外的阳光,第一次没有因为“又熬过一个梦”而疲惫,反而觉得心里某个一直空着的角落,被那束梦里的光填满了一块。
沈晚星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指尖冰凉地划过他的画面,脑海里全是李逸乘的样子。那个永远穿着干净白衬衫,笑起来眼睛像盛着阳光的男生,怎么会喜欢上自己?她低头看着自己眼下的乌青,想起这几天失眠的疲惫,想起每次情绪崩溃时攥皱的纸巾,这样破碎又狼狈的自己,像一片被风吹得卷边的枯叶,哪里和他相配呢?
室友们聊起这件事时,眼神里藏着的八卦和探究,像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她心上。她甚至能想象到明天去教室的场景:走廊里女生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投过来的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嫉妒。那些目光会像网一样,把她困住,让她连呼吸都觉得不自在。
“不匹配的”,这五个字在心里反复打转。李逸乘是篮球队的主力,是老师眼里的优等生,身边永远围着一群热闹的朋友;而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把情绪藏在沉默里,连在人多的地方说话都会紧张。这样的两个人,就像白天和黑夜,怎么会被人凑到一起?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宿舍里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只有沈晚星还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影子。今天的夜格外漫长,她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无边的安静,更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该带着怎样的表情,去面对那些汹涌的流言蜚语。心里没有半分被人喜欢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不安,像一块石头压着,让她连叹气都觉得无力。
沈晚星醒来时,宿舍里只剩她一人。她没像往常那样纠结要不要去食堂,套上厚外套就往教学楼走。落了一天的课,课本上的知识点像乱线团,她连从哪里理起都没头绪。
教室的角落是她的固定位置,像个能藏身的小壳。以往路上总低着头,怕撞见不友善的目光,今天却格外难熬,四面八方的视线像细密的网,缠得她脚步发沉。她飞快坐下,摊开英语课本,书页上的字母在眼前模糊,心思却飘在窗外。天刚蒙蒙亮,启明星还悬在淡青色的天际,安静又明亮,那一刻,周遭的喧嚣仿佛都退了,世界干净得让人心安。
正望着出神,一张脸突然贴在窗玻璃上,沈晚星吓了一跳,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看清是李逸乘时,他正用嘴往玻璃上呵气,白雾瞬间漫开又散去,北方冬天的寒气好像都被这小动作染上了几分鲜活。四目相对的瞬间,沈晚星忽然觉得心里的阴霾被拨开了一角,连带着周身的冷意都淡了。
她猜不透李逸乘眼里的情绪,是心动,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可他望着她的眼神很认真,没有半分轻视。不过十几秒,李逸乘先笑了,眼睛弯成温柔的弧度,沈晚星愣了愣,也轻轻扯了扯嘴角,像回应一束突然照进暗处的光。
很快,李逸乘推门走进来,脚步带着几分仓促的紧张,径直走到她座位前。没等她开口,他从校服兜里掏出个鸡蛋,指尖还带着户外的凉意,声音放得很轻:“你还没吃早饭吧?给你带的。”
沈晚星看着那个鸡蛋,蛋壳上沾着淡淡的汗渍,是被他揣在怀里捂热的痕迹,连带着他指尖的温度,都像要透过蛋壳渗出来。她没立刻接,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些积压的不安、自卑,像碎掉的玻璃片,此刻却突然被这颗温热的鸡蛋照亮——这不是让她生命中的美丽碎片,是把她灰暗世界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带着暖意的光。未接的暖与心的光。
“快接呀!趁热吃!”彩虹的声音带着按捺不住的雀跃,戳了戳沈晚星的胳膊,眼里满是“嗑到了”的兴奋。周围同学的目光都聚在这儿,空气里好像真飘着甜甜的味道,可沈晚星攥着课本的手指却越收越紧,脸颊发烫,只笨拙地挤出一句:“我……我不爱吃鸡蛋。”说完就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钻进书页里。
前桌的林晓和鹏飞也回过头来打趣,“不吃给我呀,逸乘揣了一路的热乎鸡蛋,别浪费啦!”起哄声此起彼伏,沈晚星却像被钉在座位上,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李逸乘看着她紧绷的后背,眼底没有半分不耐,只剩藏不住的心疼。他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把鸡蛋放回校服内兜,指尖碰到蛋壳残留的余温,像碰到她藏在沉默里的不安。“没关系,”他声音很轻,没让旁人听见,而后才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周围的议论声还在耳边打转,沈晚星的大脑却一片空白,说不清是感动、慌乱,还是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不知所措。可从那天起,每当她坐在教室角落,看着窗外的云卷云舒,不再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有人懂她的拘谨,懂她藏在“不爱吃”背后的窘迫,这份懂得,像一束细碎的光,悄悄照亮了她心里的角落。
彩虹趴在桌上,看着李逸乘座位的方向,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在被中考压力填满的忙碌日子里,这颗没送出去的热鸡蛋,这两句藏着温柔的对话,像突然闯入的粉色泡泡,给枯燥的生活添上了一抹鲜活又甜的色彩。
“怎么不收他的鸡蛋呀?”旁边同学凑过来打趣,话里带着藏不住的八卦意味,“你昨天没来上课,帽子掉在桌子旁边,还是李逸乘特意找我帮忙捡的呢!”
这话一出口,沈晚星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诧异。同学笑着继续说:“我当时还不服气,问他‘明明看见帽子掉了,怎么不自己捡’,结果他脸都红了,语气却很认真,说‘你是她舍友,难道不该多帮衬她吗’?”
前桌的林晓和鹏飞也跟着点头,那会儿他们就在旁边,本觉得李逸乘这话有点“护短”,可细细一品,满是藏不住的心思。当时李逸乘蹲在旁边,看着地上沾了灰尘的帽子,眉头皱着,却没直接动手——大概是怕自己贸然帮忙,会让本就拘谨的沈晚星更不自在,才特意找了她的舍友。
“现在全班谁还看不出来呀!”有人笑着起哄,“他这是在告诉咱们,得好好照顾你呢!”
沈晚星捏着课本的手指微微发颤,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原来昨天她没注意的细节里,藏着这样一份小心翼翼的守护。李逸乘没说过一句“我喜欢你”,却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她是我放在心上的人,别让她受委屈”。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变得温柔,那些曾经带着审视的目光,此刻都染上了善意。沈晚星望着李逸的座位背影,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肩头,明明是寒冬,她却觉得心里像被晒得暖洋洋的——原来被人这样用心守护着,是这样踏实又温暖的感觉。
日子因那次“鸡蛋插曲”悄然变了模样。沈晚星上课时,总会下意识抬眼,偷偷望向坐在斜前方的李逸乘——他脊背挺直,握着笔的手骨节分明,阳光落在发梢,晕开一层柔和的光。
她心里清楚,李逸乘很优秀。他高且白,篮球场上总引得场边欢呼,成绩稳居前列,笑起来时会讲些俏皮话逗乐同学,更难得的是那份藏在细节里的温暖,连同学的小麻烦都愿意伸手帮衬。可这些耀眼的优点,起初并没让沈晚星心动。
作为天秤座的她,向来对“外貌”有自己的小坚持,偏爱那种一眼望去就阳光帅气、自带光芒的男孩。第一次见李逸乘时,她只觉得“普通”,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心里默认“做个安分的同学就好”。
真正让她困惑的,是李逸乘的“不合时宜”。初三冲刺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在为考上重点高中埋头苦读,黑板上的倒计时一天天减少,连呼吸都带着紧迫感。她不明白,李逸乘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用那样直白的方式,让全班都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
沈晚星低头看着课本,笔尖在纸页上轻轻划过。她不想分心,更怕被那些“光环”困住——李逸乘带来的关注、同学的打趣、旁人羡慕的目光,这些像一层不属于她的光晕,明明能照亮她的世界,却让她觉得不安。她只想安安静静走完最后这段路,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试卷和知识点上,至于感情,从来不在她的初三计划里。
只是偶尔,当李逸乘回头递来一张写着“这道题解法”的纸条,或是课间默默放在她桌角的一颗糖果时,沈晚星心里会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涟漪,随即又被她强压下去——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对自己说,考上理想的高中,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日子像书页般轻轻翻过,平凡的日常里,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光。沈晚星的心门慢慢敞开,心情跟着舒展,连睡眠都安稳了许多,过去总萦绕在身上的、说不清的难闻味道,也悄然消失了。这段时光,成了她记忆里格外温暖的存在。
她不再总躲在角落,每天会和同桌彩虹一起去食堂。两人手挽着手,排队时聊当红明星的八卦,吃饭时分享耳机,听周杰伦的歌,也听蔡依林的《看我72变》。那时周杰伦和蔡依林还被大家称作“金童玉女”,两人都觉得这对歌手的感情格外美好,像他们歌里唱的那样,满是积极又阳光的模样。
放学铃声响起,她们会拎着暖水瓶,踩着教学楼前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争论,到底是《love love love》的歌词更动人,还是《说爱你》的旋律更抓心。雪花偶尔落在发梢,暖水瓶里的水带着温乎气,原本被中考压力填满的初三,忽然变得不那么难熬了。沈晚星望着身边叽叽喳喳的彩虹,心里软软的——原来有人陪着的日子,连冬天的风,都好像没那么冷了。
初三的日子重归平静,刷题、模考、和同学分享笔记,连空气里都飘着为中考奋斗的踏实劲儿。可平静之下,总藏着意料之外的转折——第三次月考结束,班主任张老师宣布,下午自习课后按成绩重新排座位。
这话一落,李逸乘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他攥着笔,眼神不自觉飘向斜后方的沈晚星,心里满是焦灼:按成绩排位,自己这次考了班级第五,大概率要去第二排;而沈晚星虽有进步,却只能落在倒数第二排,两排之间隔着大半个教室,往后怕是连她低头刷题的模样都难看清了。
更让他失落的是,彩虹成绩提升,要换去前排,沈晚星的新同桌成了四班转来的男生。当张老师念出“沈晚星,调到后门角落座位”时,李逸乘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既懊恼见不到她的笑容,又莫名赌气似的烦躁。
但他很快定了神,没等座位排完,就攥着衣角快步走到讲台前,声音带着藏不住的紧张:“张老师,我……我想申请坐后排。我个子高,坐前面会挡着同学,而且我不近视,坐后面也能看清黑板。”
张老师看着他泛红的耳根,没多想他突然“觉悟”的原因,笑着点头:“既然你这么考虑,那就在沈晚星前面那个位置坐吧。”
话音刚落,后排几个淘气的同学立刻窃窃私语,还忍不住笑出了声——谁都看得出李逸乘的小心思。张老师没理会起哄声,可李逸乘的脸却像被火烤了似的,从耳根红到了脖子,攥着课本的手都在发烫,却偷偷松了口气:至少,还能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