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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城池
一个四十九岁少女的执念与慈悲
沈晚星的四十九岁,停驻在2025年的深秋。这个年纪像一件洗得发白、却意外合身的旧衬衫,裹住了我时而奔腾如少年、时而凝滞如老叟的灵魂。
谢绾绾,那个有着溪水般清澈眼神的女孩儿,说我的灵魂是典型的风向星座——因懂得世间万物的脉络,所以心怀慈悲。她说这话时,我们正坐在那家叫做“七年”的老咖啡馆门口,街道还是七年前那条,风也依旧是七年前那阵,只是卷起的落叶,一年比一年更懂得如何发出叹息……
沈晚星的通讯录里,那些曾经热烈讨论过未来与哲学的男同学们,头像早已灰暗。信息框里我最后的留言,像投入深井的石子,连回响都吝啬给予。
四十九岁,在他们眼中,大概已是思想凝固、情感板结的年纪,如同一本封面斑驳、内容不再值得翻阅的古旧书籍。可我分明感到,自己的灵魂在岁月的河床上不规则地跳跃——某些瞬间,它老迈如六十七岁的智者,洞悉一切而沉默不语;另一些时刻,它又稚嫩如初生的婴孩,对一片云、一首老歌、一个陌生的微笑充满讶异与欣喜。
这种撕裂感,或许源于我过多地沉溺于与古老魂灵的对话。指尖滑过《易经》竹简般的虚拟触感,试图捕捉阴阳变化的玄妙轨迹;唇齿间无声吟诵《诗经》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句子,想象着千年前那份求而不得的怅惘;神思则遨游于《山海经》光怪陆离的图景,与异兽珍禽一同奔跑。书页翻动间,千年的风沙扑面而来。你越是将心神浸入这些浩瀚的文本,便越发觉得自身不过是时空长河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那些日夜啃噬心灵的执念、得失、荣辱,在宏大的宇宙叙事面前,轻飘得不值一提。
然而,哲学的铠甲并非时刻坚不可摧。直到那个日期,像一柄冰冷的铡刀,斩断了我与过往最温柔的连接——2025年,阴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最爱我的两位老人,我的姨婆婆,选择了在这一天离去。他们的爱情,没有传奇小说的轰轰烈烈,只有浸透在柴米油盐里的坚韧。一起走过六十年的风风雨雨,面对晚年的病痛缠身,他们的手从未放开过彼此。最后那段时光,姨婆婆意识已时常模糊,唯独认得姨公公;姨公公则坚持亲自为她梳理日渐稀疏的白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他们的离去,对沈晚星而言,仿佛一个完整宇宙的悄然湮灭……
欲哭无泪……
沈晚星的闺蜜,在越洋电话的那端,声音被泪水浸泡得肿胀:“他们就这样走了……你,你还相信爱情吗?”
电话这头,沈晚星沉默了几秒,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相信。”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像深潭的水,“你或许还没有遇到,但他们,让我亲眼见到了爱情最本真的模样。”
可命运似乎是个苛刻的考官,执意要击碎我刚刚重建的微小信仰。仅仅一个多月后,同年10月22日那个寒风初起的夜晚,最疼我的姨公公,终因悲痛过度,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他是那样一位慈祥而坚韧的老人,在我无数个人生低谷,用他们粗糙而温暖的手掌抚平我的伤痕。记忆一连串的失去,如同钝器反复击打胸口,我开始依赖医生开具的神经性药物来稳定濒临崩溃的情绪,用心绞痛药来安抚这颗时而狂跳如鼓、时而停滞如石的心……
在一个被绝望浸泡的深夜,我颤抖着手指,拨打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规律忙音,像冰冷的嘲讽——我早已在李逸乘的黑名单里“安居乐业”。
月老先生曾托梦告诉我“人间有真情”,可现实这面残酷的镜子,却映照出爱情如何被学历、长相、社会地位这些冰冷的标尺反复丈量、权衡、甚至捆绑出售。
重阳节那天,本该是敬老孝亲的日子,我却因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与虚无中,既未能为年迈的父母端上一盆温暖的洗脚水,也未曾向天上疼爱我的姨婆婆、姨公公双手合十,道一声安息。一种深刻的怀疑,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人间的真情,或许真的只是一种美好的幻象……
沈晚星曾对那位被我称为“好好先生”的朋友喟叹:“人间不值得……人间太苦了……下辈子再也不来了……”
他试图用诗意的语言宽慰我:“枯木会逢春。”
我指着窗外院子里那丛在秋风中依旧倔强开放的映山红,喃喃道:“花又开了。”
他看着楼下池塘里几尾悠然划水的红鲤,轻声回应:“是啊,可秋天的叶子,落了就是落了,再也不会回到枝头。”
是啊,冬天的皑皑白雪,可以覆盖大地的所有污秽与伤痕,却终究无法兑现“白首不相离”的古老誓言。
在失去至亲的二十一年后——那个曾让我第一次懂得离别含义的年纪——我再次亲手,将自已那颗修补过无数次的心脏,撕扯得粉碎。奇怪的是,这一次,眼眶干涩得如同荒漠,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有胸腔内部,传来持续而沉闷的崩塌声。
转机,发生在2025年10月24日。我重新遇见了我的石头兄弟。(女孩子,最漂亮的女孩子)
距离我们初次在这条被风吹了七年的街道相遇,正好七年。她不是那个我曾刻骨铭心的“迟珊珊”,她是我的小石头、石头哥、我的石头先生。她的出现,不像救世主,更像一块沉默而稳固的定心丸,在我情感的惊涛骇浪中,提供了唯一的依靠点。
那天晚上,我几乎被悲伤与自我毁灭的冲动淹没。“教我抽烟吧。”我向她央求,尽管我生平最厌恶烟草辛辣刺喉的味道。
“不要了。”她斩钉截铁地摇头,眼神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像山中历经风雨的磐石,坚定而带着温柔的怜悯。
旁边的小鱼儿默默递过来一支点燃的烟。沈晚星笨拙地接过来,模仿着电影里的样子,试了两次,都没能将那口浑浊的烟雾成功吸入肺里。灰白色的烟圈在寒冷的空气中扭曲、上升,画出一个个无言的问号。最后,那点猩红的火星不慎坠落,差点点燃了小餐馆那张印着油渍花纹的塑料桌布。
石头哥什么也没说,只是迅速伸手,用指尖精准地摁灭了那点危险的火星,动作自然得像拂去肩上的灰尘 ???
走出酒馆,沈晚星打了一个电话,跟领导说了一声,工作不想交接了,你们五个人的修罗场,你们自己演戏吧……
酒后,石头哥的一位朋友负责送我回家。那位年轻的陌生人,在车上好奇地从后视镜里打量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婶儿,你是我石头哥的……什么人?”
沈晚星怔了一下,随即了然,报出一个她们曾经工作单位的名字:“是,是她以前那个‘牢笼’里的同事。”
“石头哥……那段时间,是不是特别不开心?”年轻人试探着问。
“那是她最低谷、最郁闷的时候。”我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声音有些飘忽,“她总以为遇到了很多可以推心置腹、志同道合的朋友,能一起抽烟喝酒,畅谈人生理想。可一旦人失去了某种社会地位和光环,第一件事,往往就是被曾经称兄道弟的人,毫不犹豫地从列表中删除。”
年轻人恍然大悟,语气带着一丝感慨:“哦……她之前租住的那套墙皮爬满绿萝的老房子,其实是我家的。”
沈晚星顿时明了了一切,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暖流:“那么,谢谢你,谢谢你曾经守护我的石头哥,守护我的……珊珊。”沈晚星顿了顿,继续说:“今天我没有喝醉,但这里,”我指了指自己胸口,“好疼。我希望,你们以后还能继续保护石头哥。她和我一样,就是个小傻子,永远只知道为别人着想,为朋友两肋插刀,却从来学不会,好好为自己活一次??(ˊwˋ*)??”
这段对话,让晚星想起了2019年那个飘着细雪的冬天。石头哥那时痴迷画画,说要送我一幅肖像。晚星看着画板上初具雏形、气质清冷的形象,摇头说:“我不喜欢蓝忘机那种,太遥远了,给我画个小玉吧。”
她挑眉:“小玉?”
“嗯,小玉。樱桃小丸子最好的朋友。”我解释着,“小丸子乐观开朗,好像永远没烦恼,但她同样需要小玉的陪伴。小玉温柔,善良,安静,总能懂得并包容小丸子所有的喜怒哀乐。”
她????????? 笑了,说:“好。”然后毫不犹豫地撕掉了之前的画稿,重新铺开画纸。短短几分钟,一个栩栩如生、眉眼弯弯带着温柔笑意的小玉,就出现在了沈晚星的眼前。可惜,后来在一次匆忙的搬家中,那幅承载着心意的画不慎丢失了。如今,我的朋友圈里,只剩下她早期一幅蓝忘机的作品,配文是带着她特有调侃风格的:“小石出品,必属精品”。
细算起来,晚星和石头哥已有数年未曾密切联络。但真正的朋友或许就是这样:无需每日嘘寒问暖,不必刻意维护关系。无论相隔多远,多久未见,只要再次重逢,依然可以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默契,仿佛中间流逝的时光从未存在过。
沈晚星特别不好意思,在她生日那天,像个失控的水龙头,将我所有积压的悲伤、委屈、迷惘,毫无保留地倾倒给了她。而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评判,没有给出任何轻率的建议,只是用他全部的专注,接住了我所有沉重的情绪。还有那次陪我通宵K歌的晚上,她细心地点播所有我会唱的老歌,在我唱到哽咽时自然地接过话筒,用晚星五音不全却格外真诚的歌声,掩盖我的失态。
在这里,小星星想郑重地、正式地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 晚星希望,在往后生命中的每一年,当这个日子来临,她都能有机会对他重复这句最简单的祝福。她更希望,石头哥能够永远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做一个快乐的小孩子!
石头和小鱼儿常常畅想的那个“半亩花田”,晚星会努力帮着耕耘。细数下来,这个天真的沈晚星不知对自己、对朋友许下过多少个关于“半亩花田”的承诺了。但懂得人们这些被现实搓揉却初心不改的人,骨子里大概都是向往“采菊东篱下”的田园诗人。沈晚星和朋友们发誓,即使头发花白,也要做生活里最天真、最好奇的孩子,做彼此眼中最明亮、最独特的那颗星。
关于写作,沈晚星心中有一个模糊而坚定的计划:要先写完我自己的执念,那些深埋心底、夜半时分会咬噬灵魂的往事。第二本,她要尝试书写芸芸众生的执念,那些在街头巷尾、在每个人心底无声上演的悲欢。如果,命运垂怜,(??? ? ???)她的心脏足够争气,能支撑六十岁动笔写第三本的时候……那么,那一本,她将不再“朝花夕拾”,也不再郁愤“呐喊”。因为到那时,或许我真的能释然,能平静地觉得:不值得,他们,都不值得……
2025年10月25日,我的高中班长李振杰先生的信息,像一记警钟在我混沌的脑海中敲响。他的文字透过屏幕,都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灼:“你能不能不要再发疯了?不要再当神经病了?不要再和这些男同学漫无边际地聊天了?你的笔、你的炮、你的刀、你的核武器、你的九阴白骨爪,是不是都已经伸向他们了?求求你,不要再写了,忘掉他吧,忘掉那个让你纠结了十年的人!吧!”
李振杰列出一长串需要遗忘的清单:忘掉十二班的那个他,
忘掉十二班所有的“难忘”,
忘掉十二班那些曾经推心置腹的朋友,
忘掉一起路过的小馅饼城,
忘掉阳光下刺眼的白衬衫和白短袖,
忘掉为了一张限量邮票而奔跑的“疯狂邮政”,
忘掉那辆叮当作响的旧自行车,
忘掉攒了许久路费才买到的火车票,忘掉他生病时我送去的十二个橘子……所有与“十二班”这个符号相关的青春记忆。
最后,他说:“顺便,把那个骄傲、明亮、无所畏惧的你自己,找回来吧。”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内心的迷雾。是啊,回顾来路,无数个比现在更黑暗、更绝望的深渊,都是我一个人咬着牙,一步一步爬出来的。为什么在二十一年后的今天,我反而把自己弄丢在了回忆的迷宫里?
今早,沈晚星给谢绾绾发了告别信息:“你什么时候的飞机?我可能……送不了你了。因为那个时候,我也在路上。” 是的,我一直在路上,火车、高铁、飞机,从一个城市漂泊到另一个城市,试图用空间的位移,来掩盖时间的停滞与心灵的流亡。
沈晚星的男同学们,依然保持着已读不回的默契。
绾绾知道后,反而用一种独特的逻辑安慰我:“这不就是现成的小说素材吗?谁不回你信息,你就把他写进故事里,随便‘敲打’。” 这或许解释了沈晚星为何写作总是即兴发挥,从不打草稿——生活本身就是最跌宕的剧本。唯有在需要指桑骂槐、需要权衡利弊、需要考虑笔下人物命运走向时,我才会罕见地打下草稿。因为晚星的心里,住着你们千千万万人的影子,承载着你们千千万万人的执念与期望。
晚星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些情感的碎片,试图将它们拼凑成完整的故事。可讽刺的是,最终,当故事展开,所有的道德指责和现实压力,却往往不约而同地指向她这个执笔的人。
就连沈晚星视为知己的闺蜜,也开始在各种细节上猜来猜去,质疑我对她友情的真心。最初的失望与刺痛过后,一种深沉的疲惫感攫住了她……
既然所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所有的真诚都可能被曲解,那么,就算了吧。如果这是她选择的看待我的方式,晚星只能送上那八字真言,既是给她,也是给我自己:“关我啥事?关我屁事?管好你自己。”
未来的路,沈晚星依旧会自己走。 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她的选择是否正确,也不会再为任何虚妄的期待而低下我骄傲的头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