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落尽
凌晨四点的城市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沈晚星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在“删除联系人”的选项上徘徊。窗外的路灯在晨雾中晕开一团团黄光,如同垂死者眼中的最后一点亮。
她删除了第一个名字:林薇薇。那个曾在她高烧四十度时跑遍半个城市为她买药的人。去年,林薇薇结婚了,沈晚星是伴娘,笑得比新娘还灿烂。直到上周,她在咖啡厅无意间听到邻桌聊天:“薇薇,你跟沈晚星还那么好吗?”“表面朋友啦,她那人太认真,相处起来累得慌。”
第二个名字:陈默。她暗恋了三年的学长。去年同学会,微醺的他在酒店走廊拉住她:“晚星,其实我一直喜欢你。”她花了整整半年相信这不是醉话。昨天,朋友圈刷到他晒出的钻戒,配文:“终于等到对的人。”底下共同好友的评论:“你俩不是去年才认识吗?”他回复:“有些人认识一天就抵过十年。”
第三个,第四个...手指机械地滑动、确认、删除。每删一个,心就空一块,像被精准切除的癌细胞,连带着周边的健康组织也一并剜去。
最后剩下的是工作群。部门四百五十六个人,她曾天真地以为她们是“战友”。三个月前公司竞聘主管,沈晚星准备了二十页的策划案,熬夜改了七稿。竞聘前夜,组长李姐温柔地说:“晚星,你把策划发我看看,明天帮你美言几句。”第二天,站在台上的李姐展示的策划案,核心部分与她的如出一辙。台下,其他同事低头回避她的目光。
删除。全部删除。
手机通讯录从387人骤减至11人:父母、姨妈、三个快递电话、两家外卖、物业、以及一个她从未拨打过的心理援助热线。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出笑脸。沈晚星起身倒了杯水,手在抖,水洒了一半。镜子里的人双眼红肿,头发凌乱,睡衣领口被泪水浸湿又风干,留下盐渍的轮廓。她才三十八岁,眼神却像八十三岁。
她想起上个月参加的三场婚礼。每场都让她重新相信一次爱情。大学室友苏苏嫁给了高中同学,两人异地八年终成眷属;表姐三十七岁遇到真命天子,婚礼上两人哭得像个孩子;甚至同事闪婚,说“遇到了就知道是对的人”。
婚礼上,沈晚星总是鼓掌最用力、笑容最灿烂的那个。她真心为每一对新人高兴,仿佛他们的幸福能像光一样,照亮她心中某些暗淡的角落。
但回家的路总是太长。地铁车厢里,新婚夫妇依偎着分享耳机;街头巷尾,老夫妻牵手买菜;甚至手机推送都是“相信爱情”的鸡汤文。每次参加完婚礼,她都会给几个朋友发消息:“今天又被感动到了!我们也要幸福啊!”开始还收到热情回复,渐渐地,回复越来越简短,最后只剩表情包,或干脆没有回音。
昨晚,从第三场婚礼回家的出租车上,她给林薇薇发信息:“又参加了一场婚礼,新娘捧花直接给了我,你说这是不是预兆?”
消息显示已读。没有回复。
她打了电话。响了三声被挂断。
她不死心,又打了两个。最后收到一条消息:“晚星,我在忙。你总是这样情绪化,让人很累。”
沈晚星盯着那句话,直到屏幕自动熄灭。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默默递来一包纸巾。她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到家后,她逐一拨打那些以为坚固的联系。父母的电话在忙音;前同事说“在带孩子改天聊”;大学闺蜜说“我明天要早起开会”;连最近认识、相谈甚欢的读书会朋友也说“不太方便”。
凌晨三点,她翻遍微信通讯录,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那一刻她明白了:她不是有朋友却不想打扰,而是根本没有可以打扰的朋友。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割裂她苍白的脸。沈晚星打开笔记本电脑,文档里存着她写了一半的小说《又》。
第十二章,女主角终于认清现实,决定不再信任任何人。她原本觉得这个转折太极端,现在却觉得贴切得可怕。
她继续写道:
“沈晚星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了情绪反扑了。她在凌晨四点删除了好多好多人。删除吧,天天关心别人,别人拿着这份关心换它一次次心碎...”
打字的手停住了。这不是小说,是自白。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虚构与现实。小说中的沈晚星是她又不是她,是她的影子、她的恐惧、她的预言。
手机突然震动。是母亲。
“星星,昨晚怎么打那么多电话?我跟你爸看电视剧没听见。有什么事吗?”
沈晚星盯着那行字,指尖冰凉。她想说“妈妈,我快撑不住了”,想说自己如何在一夜间失去对所有人的信任,想说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但最终她回复:“没事,按错了。你们早点休息。”
“那就好。”
她闭上眼睛:“好。”
又一个要删除的联系人,在添加之前就已经预定了结局。
门铃响了。沈晚星从猫眼看出去,是对门邻居老太太,端着一盘饺子。她犹豫了三秒,还是开了门。
“小沈啊,我包多了,给你送点。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老太太姓周,独居,子女在国外。沈晚星搬来时帮她搬过几次重物,从此周奶奶时不时会送些吃的来。
“没事,周奶奶,就是没睡好。”沈晚星接过饺子,热腾腾的蒸汽熏得她想哭。
“年轻人别总熬夜。有事要跟人说,憋着伤身。”周奶奶拍拍她的手,眼神里有种沈晚星许久未见的真诚关切。
关上门,沈晚星端着饺子站在玄关,眼泪终于决堤。为什么陌生人的一点善意,比那些所谓亲密的人给予的更多?
她坐回电脑前,继续写:
“三班的同学们,你们的结局很好。你们的十二班少年很好。至于女主角神经病沈晚星,还和二十一年的结局一样。被真心朋友背叛,被真心的朋友背叛,被一颗真心撕裂。”
这是她小学时的真实经历。三年级时,她被最好的朋友冤枉偷了铅笔盒,全班孤立她。老师没有调查就让她道歉。她哭着说“不是我”,没有人信。二十一年后,同样的剧情换了演员,重新上演。
成年人的背叛更加精致。没有直白的诬陷,只有渐行渐远的疏离;没有公开的指责,只有背后的议论;没有明确的拒绝,只有已读不回。
中午,沈晚星强迫自己出门。阳光刺眼,街道喧嚣,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仿佛都有明确的目的地。她走进常去的咖啡馆,点了杯美式,坐在角落。
隔壁桌是一对闺蜜,分享一块蛋糕,头凑在一起看手机,不时爆发出笑声。斜对面是一对情侣,女孩靠在男孩肩上,男孩温柔地撩开她额前的碎发。
沈晚星移开目光,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出邮箱提醒:公司hR发来会议通知,关于“团队建设与信任培养”。她冷笑一声,关掉。
“请问这里有人吗?”一个男声问道。
沈晚星抬头,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浅灰色毛衣,手里拿着一本书。
“没有。”她简短回答,重新盯回屏幕。
男人坐下,点了单,开始看书。沈晚星余光瞥见书名:《人的局限性》。她心头一动,差点问“好看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开口就是建立联系,建立联系就是埋下伤害的种子。
她的手机震动,是新的微信好友请求:“你好,我是张阿姨介绍的陈航。”
沈晚星盯着那个陌生的头像——一张在海边的背影照。她通过了请求,几乎是同时,对方发来消息:“你好,沈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标准开场白。她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流程:交换基本信息,约时间见面,客套地吃饭,然后要么对方失去兴趣,要么她发现自己无法假装热情。
“你好。”她回复。
“听张阿姨说你很优秀,在出版社工作?”
“是的。”
“我也喜欢看书,最近在看...”
沈晚星没有继续回复。她关掉微信,继续写小说。这一次,她让女主角做出了决定:
“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男人的嘴,同事的情,闺蜜的情~原本参加了三场婚礼,她又相信爱情了。马上回家的路上,她又像狗皮膏药一样,所有人拒绝拒绝她的微信来电,算了吧……”
写到这里,她感到一阵窒息。不是修辞手法,是真的呼吸困难。她抓住胸口,大口吸气,咖啡馆的背景音乐变得尖锐刺耳。邻桌的男人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你没事吧?”他问。
沈晚星摇头,却说不出话。
男人迅速起身,向店员要了杯水,轻轻放在她面前。“慢慢呼吸,看着我的手指。”他竖起食指,缓缓移动,“跟着它的节奏,吸气,呼气。”
沈晚星照做了。几分钟后,呼吸逐渐平稳。
“焦虑发作?”男人轻声问。
她点头。
“我妹妹也有这个问题。需要我联系谁吗?”
“不用。”她的声音沙哑,“谢谢。”
男人回到座位,但注意力明显还在她身上。沈晚星感到不安——这种关心太沉重,她还不起。
她匆匆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等等。”男人递来一张便签,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电话,“这是我妹妹心理咨询师的名片。她帮助很多人走出来了。”
沈晚星接过,指尖碰到男人的手,温暖干燥。
“为什么帮我?”她忍不住问。
男人笑了,眼角有细纹:“因为你看上去像迷路的人。而我恰好知道迷路是什么感觉。”
沈晚星攥紧便签,逃出了咖啡馆。
回到家,她盯着那张便签看了很久,然后把它贴在冰箱上,旁边是周奶奶送饺子的便条、物业缴费单和过期的超市优惠券。一小片与他人联系的证据,像标本一样被固定下来。
傍晚,周奶奶又来敲门,这次是借剪刀。沈晚星请她进来,两人喝了杯茶。周奶奶说起年轻时的故事:她和丈夫是知青下乡时认识的,相伴四十年,五年前丈夫去世。
“他走的那天,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要先走了’。我说‘你等着,我很快就来’。”周奶奶平静地说,“但我知道不会很快。我们的孩子需要我,孙子需要我。而且,活着的人有活着的人的责任。”
“您不觉得孤独吗?”沈晚星问。
“孤独是常态,不是病。”周奶奶看着她,“重要的是,别因为害怕孤独,就随便抓个人陪。也别因为受过伤,就拒绝所有善意。”
沈晚星低头喝茶。
“小沈,你是个好孩子。但好孩子最容易受伤,因为你们总以为别人和你们一样好。”周奶奶起身,“剪刀用完了,明天还你。”
“不用急。”
周奶奶走到门口,转身说:“我女儿下周回国,带她两个孩子。要不要来吃饭?孩子很可爱,就是有点吵。”
沈晚星犹豫了。
“只是顿饭,没别的意思。”周奶奶温和地说,“你来,我高兴;你不来,我也理解。”
门关上了。沈晚星靠在门上,缓缓滑坐到地板。手机屏幕亮起,是陈航:“沈小姐,明天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还有hR的会议提醒,林薇薇发来的群发节日祝福,公司群里同事分享的搞笑视频。
世界照常运转,仿佛她凌晨四点的崩溃从未发生。
她回到电脑前,小说接近尾声:
“她再也不愿意付出自己的一片真心。以后肠子工作单位的一切来电通通拒接,沈晚星铺好的路以为是一路繁花,最后全是刀子啊,算了吧!沈晚星再相信人类一次,就往嘴巴子上扯!”
写到这里,她停住了。这不是结局,是投降。而她突然想起周奶奶的话:“活着的人有活着的人的责任。”
她的责任是什么?对谁负责?
父母老了,需要她;工作还在,需要她;甚至周奶奶,也会因为她收下饺子而高兴。这些微小的连接,像蛛丝一样纤细,却真实存在。
沈晚星删掉了最后那行字。她重新开始写:
“凌晨四点,沈晚星删除了很多人,但还有一些人删不掉。对门的周奶奶,咖啡馆里递来名片的陌生人,甚至那个公式化打招呼的暧昧对象——他们构成了世界的另一面,不那么明亮,但也不全是黑暗。”
“杀死沈晚星?不,她决定让一部分自己死亡——那个对他人抱有不切实际期待的自己,那个以为付出就一定有回报的自己。然后,从灰烬中长出一个新的沈晚星:依然会痛,但也会包扎;依然会爱,但会先爱自己;依然会信任,但会有界限。”
“这不是童话结局。明天她可能再次受伤,可能再次怀疑。但至少在这个凌晨,她选择不完全关闭心门。因为彻底封闭,比受伤更接近死亡。”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已破晓。晨光洒进房间,照亮空气中的微尘,像一场静谧的金色雨。
手机再次响起。是母亲:“星星,今天降温,记得加衣服。”
她回复:“妈,你也是。”
然后,她打开与陈航的对话窗口:“明天晚上我有空。”
几乎是立刻,陈航回复:“太好了!地点你定。”
她又点开林薇薇的聊天框,输入又删除,最终发了一句:“最近在看什么好剧?”
没有立即回复。沈晚星放下手机,不再焦虑等待。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晨的空气清冷新鲜,远处公园的樱花开始凋落,粉白的花瓣随风飘散,像一场温柔的雪。
樱花落尽,春天并未结束。绿叶会生长,果实会酝酿,季节继续更迭。沈晚星深吸一口气,感到胸口那团硬块稍微松动了一些。
杀死沈晚星?不。她要让沈晚星活着——带着伤疤,带着警惕,但也带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光,在这复杂的人世间,忧伤而坚韧地,活到终老。
窗台上,一片樱花花瓣轻轻落下。她伸手接住,看它在掌心停留片刻,又被风吹走,消失在晨光中。
美好易逝,但美好存在过。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圣诞季节,这里还没有下雪。
沈晚星。你一定要好好的呀,请你一定要好好的振作起来!
种下一棵树,
不要等故事发生,
无关风与月,
无关情与债,
笛子独奏,
落日故人情,
挥一挥手,
道一声珍重吧,
今年的平安夜,
不奢求收到你的红苹果了。
李逸乘,
再见了。
——沈晚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