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镜中的星火
凌晨三点十七分,沈晚星又一次从那个熟悉的梦境中惊醒。
胸口还残留着梦里的悸动,她伸手摸向床头柜,水杯的边缘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水,她才慢慢地坐起身来。这个不足四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只有键盘敲击声和她轻微的呼吸声作伴。
梦里她总是站在一片无垠的黑暗里,脚下散落着无数镜子的碎片。每一片碎片里都映着不同的画面——一个男孩在教室后排低头写字的侧影,火车站台上渐行渐远的背影,深夜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她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那些碎片,试图把它们拼凑完整。指尖被划破,鲜血在黑暗中像墨汁一样晕开,可她感觉不到疼……
这是第几次了?她轻声问自己,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迅速消散。墙上的日历显示,这是第十年的第三个星期。十年,足够一个婴儿长成少年,足够一座城市改头换面,也足够让一个人在心碎中学会自我修复。
床头柜上放着昨天刚取的体检报告。一切正常,医生说她健康得像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可她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在体内正一点点碎裂,像慢慢风化的石头,表面完好,内里早已布满裂痕。医生不会知道,当她在做心电图时,满脑子都是十七岁那年,在教学楼天台听到的那首歌。
打开电脑,文档最上方写着《远远小镇》,这是她的长篇小说,已经写了二十七万字。番茄平台的后台编辑昨天发来消息,希望她从今天开始不间断打卡更新。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第六十四章:破碎的镜子照不出完整的星空。
她写的是沈晚星和李逸乘的故事,用的是倒叙和回忆的手法。有人说看不懂,说没有逻辑。可她从不在意,记忆本就是支离破碎的,谁又能把过去整理得条理清晰?就像她现在回忆起高中时光,最先想起的永远是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李逸乘校服领口总是微微敞开,他写字时喜欢微微蹙眉,他笑的时候左边脸颊有个很浅的梨涡。
小说的开头,二十七岁的沈晚星站在月台上,手里攥着一张被揉皱又展平无数次的车票。这是她第十次坐这趟列车,从南京到北京,整整一千一百六十二公里,十小时三十七分钟。她记得第一次坐这趟车时,她十九岁,怀里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满了情书。那时候的她相信,爱情可以跨越山海,可以战胜时间。
哪一对恋人的情书是用纸箱来当单位的?她在小说里这样写道。那些情书现在被她封存在老家的阁楼上,像一具具爱情的尸体,安静地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复活。
沈晚星写情书从不打草稿,就连高考作文都是提笔就写。只有骂人的时候才会打草稿,因为要权衡利弊,避重就轻,指桑骂槐。这是她的武器,下笔如刀,刀刀致命。段文轩说过,她是核武器,可她这个核武器,在李逸乘面前永远处于待机状态。
可这些利器从未对准过那个叫李逸乘的人。即便是在最伤心的时候,她写下的最重的话也不过是:如果你觉得是负担,请告诉我。然后继续在深夜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编织着那些永远不会寄出的思念。
李逸乘是她的高中同学,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喜欢在课本的边角画小小的星球和流星。他曾经说过,沈晚星是天边最弱小的那颗星,但即使再微弱,也在发光。那时候的沈晚星不知道,有些星光需要穿越亿万光年才能被人看见,而在这个过程中,星星本身可能早已消亡。
沈晚星不依靠太阳,也不依靠月亮,月亮太冷了。她在小说里这样写,她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六十四岁,六十七岁,还是今年的三十七岁。写到这里时,她总会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藏着一个十年的秘密,像一颗不会消融的冰。
窗外的天色渐渐发亮,沈晚星起身泡了杯咖啡。咖啡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这是她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刻。她继续在键盘上敲打,今天的任务是四千字,这是她对读者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救赎。
今天她要写的是第十几章的内容,十七岁的沈晚星和十七岁的李逸乘在操场边的对话。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关于爱情,关于未来,关于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那时的梧桐树正值花期,淡紫色的花朵落满整个操场,像是青春洒下的最后一场浪漫。
你会一直写下去吗?梦中的李逸乘这样问她。
会的,直到我的手再也打不动字为止。
这个承诺,她坚守了十年。十年间,她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走进婚姻的殿堂,又看着其中一些人狼狈离场。她始终记得班长说过的话:中国人擅长和自己不爱的人结婚。而她,宁愿和自己爱的人永远恋爱,哪怕只是在文字里。
上午十点,沈晚星出门去见她的班长。他们在一家咖啡馆坐下,班长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帅气了些,眼角的细纹像是被岁月用刻刀精心雕琢过。窗外下着小雨,雨滴顺着玻璃窗滑落,像极了眼泪的轨迹。
婚姻制度该消亡了。沈晚星突然说,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小勺。
班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中国人擅长和自己不爱的人结婚。
外国人擅长和自己不爱的人睡觉。沈晚星接得很快。
漂亮,对仗工整。
两人相视而笑,但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苦涩。沈晚星想起她写过的那些情书,用纸箱装载的文字,如今都成了记忆的灰烬。班长的爱人真好……我喜欢这样知性的陪伴,当然段文轩也是好好先生,虽然没什么浪漫细菌……哈哈哈,我可以放声大笑嘛?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太过执着于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班长看着窗外的雨幕,可是转念一想,如果没有这些执着,我们还是我们吗?
沈晚星没有回答。她告诉班长,她小说的每个字将来都要卖一块钱。班长没有笑,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你值得。这三个字比任何赞美都更有分量。
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沈晚星的手背上切出细长的光斑。她继续写作,文字如血液般从指尖流出。她写校园里青涩的牵手,写火车站不舍的分别,写深夜电话里小心翼翼的呼吸声。每一个场景都如此真实,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如果你认为我给你的沉甸甸的喜欢是你的负担,你要和我说。她在小说里这样写,你不要一边给我希望,一边给我失望,你不要给我希望的同时又去和别的莹莺燕燕们一起说说笑笑。我的心真的很疼。
写到这里,沈晚星停了下来。窗外的天色已近黄昏,她该去赴晚上的局了。镜子里的自己,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纹路,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无数次深夜哭泣的证明。她轻轻抹上口红,试图掩盖那份疲惫。
聚会的地方是一家小酒馆,朋友们已经到了。沈晚星坐在角落,听着周围的谈笑声,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有人说起最近的相亲经历,有人抱怨婚姻的一地鸡毛,还有人炫耀孩子的优异成绩。她安静地听着,像是一个旁观者,记录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她拿出手机,翻看着那个十年未曾拨出的号码。最后一条短信停留在五年前,只有简短的四个字:各自安好。可是她始终无法真正安好,就像她小说里的沈晚星,永远在等待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我要去看看我的猫咪。她对朋友说,提前离开了酒馆。走出酒馆时,夜风很凉,她裹紧了外套,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李逸乘把校服披在她肩上的温度。
猫咪是她两年前收养的流浪猫,通体雪白,只有尾巴尖带着一点黑。她给它取名叫,因为它总是执着地追着自己的尾巴,就像她执着地追着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有时候她会对着执念自言自语,说那些永远不会对别人说的话。
回到家,中介蹭着她的裤脚,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沈晚星抱起它,走到窗前。城市的夜景在眼前铺展,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每一盏灯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或喜或悲,或圆满或残缺。
她想起昨天给舅妈打的那个电话。舅妈快五十岁了,却说出了我信命了这样的话。沈晚星不信命,即使已经快四十岁,她依然固执地不信。可是有时候,当她独自一人在深夜里写作,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她会想,也许这就是她的命——用文字记录那些无处安放的情感。
你信命吗?
她曾在社交平台上这样写道。
命里有你我就信。
那是她最接近告白的一次,可是那个人永远都不会看见。青春的列车行驶了十年,在即将到达终点站时,她选择了下车。而李逸乘还在继续前行,飞得更高,更远。
我一直都在向自己告别。她在日记里写道,我一直都在杀死我曾经的自己。可是那个十七岁的自己太过顽固,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悄然复活,带着所有的天真和执着。
深夜十一点,沈晚星重新坐回电脑前。她还要完成今天的四千字更新。文档里的沈晚星和李逸乘正在经历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分别。这个场景她反复修改了无数次,总是觉得不够真实,或者说,太过真实。
如果爱,请深爱;如果不爱,你和我说一声我就知道了。
这是小说中的对白,也是她一直想对现实中的李逸乘说的话。可是有些话,注定永远只能藏在文字里,像被囚禁的鸟儿,永远飞不到该去的地方。
写到凌晨一点,四千字终于完成。沈晚星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准备关掉电脑。就在这时,右下角弹出了一条新的邮件提醒。
发件人是她一直在联系的那家出版社。编辑在邮件中表示,他们对《星火不灭》很感兴趣,希望能尽快安排面谈。邮件末尾还特别提到:你笔下的爱情让人心痛,也让人感动。这是一个值得被更多人看见的故事。
沈晚星盯着那封邮件看了很久,然后缓缓闭上眼睛。十年了,她的文字终于要被印成铅字,可是那个她最想分享这个消息的人,早已消失在人海。
或许,有些执念不该被轻易放下。或许,那些碎片本就无需拼凑完整。就像她笔下的沈晚星,即使是最弱小的星辰,也有属于自己的光芒。而她的光芒,就藏在这些文字里,等待着某个深夜,照亮另一个孤独的灵魂。
她打开新的文档,开始构思她的第二本小说。这一次,她想写山海经,想写白泽,想写一个能够拥抱所有悲伤的神兽。她给新文档取名为《执念录》,在第一行写下:所有的执念都是未完成的故事……
请你们一定要等我。她轻声对想象中的读者说,如果有一天我可能在这里跟你们见不了面,你们看不到我的文字,那么我可能真的要去天上,乘着风去找我自己的月亮啦。
但今夜,她还要继续写作。因为故事还未结束,因为星辰永不眠。她想起高中时读过的诗句: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现在的她和李逸乘,大概就是这样的距离——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却像隔着整片银河……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沈晚星没有许愿,只是静静地看着它消失在天际线。然后,她重新将手指放在键盘上,开始书写下一个章节。键盘的敲击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心跳,又像是时光流逝的声音。
碎镜中的星火,依然在黑暗中倔强地闪烁。而那些碎片,在星光映照下,竟也折射出别样的美丽。也许完整未必是唯一的答案,破碎也未必是终结。就像此刻的她,虽然满身伤痕,却依然在写作,在生活,在等待下一个黎明。
文档的字数统计显示,今夜她写了四千三百七十二个字。超额完成任务,可她并没有停笔的意思。因为在这个故事里,沈晚星和李逸乘还没有真正告别,就像现实中的她,始终没有放下那段青春岁月。文字成了她的诺亚方舟,载着所有的记忆和情感,在时间的洪流中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