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云办公室的灯光,温和而不刺眼。
那张巨大的安平市地图上,贺建军的名字已经被一个红色的叉划掉,但楚风云的目光,却从未在他身上停留。
他看着那个叫“德昌置业”的小圈,和那个代表“党性教育基地”的大圈,一条由孙为民那边传来的虚线,将两者诡异地连接在了一起。
“魏正国在安平,像个皇帝。”楚风云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滑动,他像是在抚摸一件艺术品,而不是在策划一场风暴。
林峰和钟喻站在一旁,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贺建军这条毒蛇,只是他养在院子里看家护院的。现在蛇慌了,到处乱咬,甚至开始烧自己的蛇蜕,但他这个主人,还稳坐钓鱼台。”楚风云的声音很平静。
他抽出一份干部履历,推到两人面前。
“看看这个人。”
履历上是一个叫郑光明的男人,安平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履历很干净,也很漂亮,名校毕业,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在多个岗位上都有实绩。但奇怪的是,他在常务副市长的位置上,已经待了快六年。
对于一个正值当打之年的干部来说,这很不寻常。
“老钟,你在安平有些老同事,打听过这个人吗?”楚风云问。
钟喻点头:“打听过。风评很好,都说他是个想干事、能干事的人。就是性子有点直,不太会‘团结’领导。”
“不是不会团结,是魏正国不让他团结。”楚风云笑了,“一个听不得半句反对意见的‘船长’,怎么会容忍一个总想修正航向的大副?郑光明这种人,在魏正国眼里,就是船上的‘杂音’。留着他,只是为了装点门面,证明自己‘用人五湖四海’。”
林峰瞬间明白了:“书记,您的意思是?”
“魏正国的堡垒,从外面攻,太难了。他那身‘清廉’的铠甲,刀枪不入。”楚风云的指尖,在“郑光明”三个字上点了点,“但任何坚固的堡垒,都有内部的薄弱点。郑光明,可能就是那个知道秘密通道,并且愿意为我们打开城门的人。”
“可他被压了这么多年,未必敢站出来。”林峰有些担忧。
“所以,我们要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给他一个敢站出来的胆气。”楚风云站起身,眼神里透出一股运筹帷幄的自信,“这个理由,就是让他看到,天,要变了。”
一个堪称“杀手锏”的计划,迅速布置下去。
几天后,安平市官场的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省委巡视组突然宣布,要以“了解干部队伍结构,促进年轻干部培养”为名,对安平市所有副处级以上干部,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民主测评和个别考察谈话。
消息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那些平日里紧跟魏正国步伐的“红人”,比如几个刚刚提拔起来的区委书记,一个个摩拳擦掌,把自己的履历和政绩报告修改了一遍又一遍,只等着在巡视组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争取能再上一个台阶。
然而,考察开始后,情况却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市发改委那位在汇报会上被魏正国“解围”的主任,准备了三天的汇报材料,结果林峰只和他聊了不到十分钟,问了几个关于食堂伙食和干部健身的问题,就礼貌地结束了谈话。
主任出来时,脑门上全是汗,完全摸不着头脑。
而德昌县那个刚刚接替贺建军工作的县长,更是只被问了一句“你对德昌县未来五年的发展有什么个人看法”,然后就再无下文。
巡视组对这些魏正国的“嫡系”和“亲信”,表现出一种近乎敷衍的冷淡。
相反,对一些长期被边缘化,或者公认的“老实人”、“刺头”,巡视组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每一次谈话,都超过一个小时。
这种诡异的温差,像一股无形的寒流,迅速在安平市委大院里蔓延。所有人都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考察的最后一天,林峰的办公室,迎来了常务副市长郑光明。
郑光明五十岁出头,两鬓微霜,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很儒雅,但眉宇间总锁着一丝化不开的郁结。
他进来后,很客气,也很拘谨,腰板挺得笔直。
林峰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坐在办公桌后,而是主动起身,把他让到待客的沙发上,亲手给他泡了一杯茶。
“郑市长,请坐。这几天听了很多关于您的事,今天总算见着了。”林峰的笑容很真诚。
“林主任客气了,我就是个普通的干部,没什么可听的。”郑光明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标准得像在开会。
林峰没有急着切入正题,反而聊起了家常,从安平的天气,聊到郑光明是哪里人,再聊到他孩子上大学的趣事。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郑市长,我在市委大院听不少老同志说,您是个真正的实干家,不喜欢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林峰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由衷的赞赏,“这么多年,安平经济发展很快,这背后,肯定有您这样埋头苦干,不计个人得失的干部的功劳。”
郑光明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有多久,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了?在魏正国治下,他听到的,永远是“大局意识不够”、“思想跟不上节奏”、“工作方法简单”。
“省委对安平的干部队伍情况,看得很清楚。”林峰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谁在做事,谁在作秀,谁在投机,心里都有一本账。”
郑光明眼中的警惕,渐渐融化了。他沉默着,没有接话。
林峰像是无意中叹了口气:“唉,就说三年前德昌那个华泰化工厂的爆炸案,死了人,最后却被定性为‘无重大人员伤亡’。一份八万块钱的‘特殊协议’,就买断了一条人命,也堵住了一家人的嘴。这种事,太伤人心了。”
“哐当!”
郑光明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了茶几上,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林峰,眼神里是震惊,是痛苦,是压抑了多年的愤怒。
林峰迎着他的目光,平静而坚定。
这一刻,郑光明知道,对方不是在试探,他们是真的掌握了核心证据。那堵他以为永远无法被撼动的高墙,真的出现了一道裂缝,而且阳光已经照了进来。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做着某种艰难的抉择。
“当年……”郑光明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正常说过话,“我看到了事故的初步报告,当晚就找了魏书记,建议成立联合调查组,追究企业和相关领导的责任。”
他的拳头,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握紧。
“可魏书记把我叫到办公室,训斥了我一个小时。他说,安平正在创建全国文明城市的关键时期,不能出任何负面新闻。他说这是‘稳定压倒一切’的政治大局,让我不要多管闲事,不要给市委添乱。”
“从那以后,所有关于这个案子的后续处理,都绕开了我这个常务副市长。”
郑光明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要么继续沉默,直到和这艘正在偏航的大船一起沉没;要么,就赌上自己的政治生命,把那个被隐藏起来的、真正巨大的冰山,指给这些手握重锤的人看。
“林主任,”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们查贺建军,查德昌县,都只是在敲边鼓。魏正国真正的问题,不在那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市委大院不远处,一片在夜色中灯火辉煌、造型宏伟的建筑群。
“你们看到那个了吗?‘安平市党性教育基地’。”
“对外宣称,是干部学习培训的地方。可你们知道吗?那个项目,没有经过市人大的正式预算审批,耗资九个多亿!所有的钱,都是魏书记通过‘特殊渠道’筹集的。”
郑光明转过身,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揭开脓疮的痛楚。
“最关键的是,在那个基地最顶层,有几个从未对外界开放过的会议室。那里,没有记录员,没有监察人员,只有魏书记和他最核心的几个人。安平市这几年所有重大的项目决策,几乎都是在那个‘非官方’的会议室里,由他一个人拍板定下来的!”
“那里,才是安平真正的‘市委常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