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书记办公室的灯,将深沉的夜色牢牢挡在窗外。
楚风云没有坐在那张象征权力的宽大办公桌后。
他与钟喻、林峰一同坐在待客区的沙发上,像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夜谈。
茶几上,紫砂壶的热气还在袅袅升腾,却丝毫无法融化空气里那几乎凝固的压抑。
“情况就是这样,书记。”
钟喻的汇报很稳,将德昌县发生的一切,从寻访下岗工人,到所有线索在一夜之间被精准掐断,冷静地复述了一遍。
他的叙述不带一丝情绪,像一部正在回放记录的精密仪器。
林峰在一旁补充着细节,语速很快,每个字都裹着一股没能压下去的邪火和巨大的困惑。
“我们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像是被统一格式化了记忆。”
“纺织厂的看门大爷,直接‘被’连夜送回了乡下;昨天还跟我们掏心掏肺的工人,今天就指天发誓说自己是酒后胡言。”
“就连那个叫‘龙哥’的郑卫华,一个在德昌县几乎公开存在的黑社会头子,连带他的核心马仔,一夜之间就从县城里人间蒸发了!”
林峰说到最后,攥紧的拳头重重砸在自己的膝盖上。
“这太离谱了!”
楚风云始终安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温润的茶杯。
直到两人都说完,他才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林峰身上。
“想不通?”
林峰迎着那道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视线,积压在心头整整一天的疑问脱口而出。
“书记,我就是想不通,魏正国到底图什么?”
“我们查过他的底,这个人,不贪财,不好色,私生活干净得像张白纸。他为什么要冒上天的风险,去包庇一个贪腐、涉黑,问题烂到根子里的县委书记?!”
这个问题,同样也是钟喻的疑问。
他虽比林峰沉稳,但眼神里的困惑,同样浓厚。
楚风云笑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桌上的茶杯,在手里缓缓转动,看着杯中的茶水因晃动而泛起一圈圈涟漪。
“林峰,一个人追求的东西,只有财和色吗?”
他问了一个很轻,却又很重的问题。
林峰愣住,下意识回答:“还有名和利?”
“对,但还不够。”
楚风云将茶杯轻轻放回桌面,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敲在两人心上。
“还有一种东西。”
“它比金钱更虚幻,比美色更抽象,但它带来的满足感,却能让一些人沉沦上瘾,至死不悔。”
楚“权力。”
楚风云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让林峰和钟喻感觉办公室里的空气都抽紧了。
“魏正国不贪财,他贪的是权。”
“他享受的,不是金钱堆砌的物质,而是对安平市所有人和事物的绝对掌控感。是他一句话就能让黑的变成白的,是他一个眼神就能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那种一言九鼎、意志即为现实的快感,是一种毒,我们内部,称之为‘权力毒瘾’。”
林峰脸上的表情,从困惑,迅速转为震惊。
他感觉自己抓到了一条线头,但那背后的巨网,依然隐在迷雾里。
楚风云看着他,继续说道:“你再想想,魏正国为什么要保贺建军?”
“是因为贺建军清廉吗?不是。”
“是因为他能给魏正国输送利益吗?恐怕也不是。”
楚风云自问自答。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贺建军,是他最好用的一把刀。”
“魏正国指向东,贺建军绝不敢看西。魏正国让他去填海,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山给挖了。在魏正国的权力版图里,贺建军不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下属,而是一个工具,一个能将他的意志不折不扣、不计代价执行到最基层的完美延伸。”
“所以,贺建军贪不贪,黑不黑,对魏正国而言,根本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绝对听话’。”
“现在,我们巡视组要查贺建军,要夺走他这把最好用的刀。这在魏正国看来,不是反腐,而是对他本人的公开挑衅,是对他‘船长’权威的直接挑战!”
“他保的不是贺建军,他保的是他自己那种说一不二的掌控力!”
这番话,不是剥茧抽丝。
而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一刀下去,就将魏正国那层“清廉能干”的外皮精准地剖开,露出了内里那因权力而极度膨胀、扭曲的内核。
林峰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原以为,贪财好色已经是干部堕落的深渊。
他从未想过,还有一种更隐蔽,更恐怖的**,它不沾铜臭,却能毒化一方水土。
“这种‘权力毒瘾’,比单纯的贪腐,危害要大得多。”楚风云的语气沉了下来。
“一个只贪财的干部,他毁掉的,可能只是一个项目,一个工程。”
“但一个‘权力毒瘾’深重的市委书记,他扭曲的,是整个地区的政治生态!”
“在他的治下,谁敢说真话,谁有不同意见,谁就是‘不听话’的刺头,就要被排挤,被雪藏。”
“而那些只会溜须拍马、唯唯诺诺的庸才,反而会因为‘听话’而得到火箭式的提拔。”
“久而久之,整个干部队伍死气沉沉,人人看眼色行事,无人敢于担当。他做出的决策,哪怕是错的,也没人敢纠正。最终,必然是错误接着错误,给国家和人民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
“安平市,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楚风云的话,像一道惊雷,彻底炸开了林峰的思维。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安平汇报会上,魏正国侃侃而谈,台下百官噤若寒蝉的画面。
闪过那场鸿门宴上,魏正国那番掷地有声的“船长论”。
原来,那不是自信,是权欲的自负。
那不是魄力,是无人敢于忤逆的独断。
楚风云的目光扫过两人,下达了全新的作战指令。
“所以,我们的战场,要换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点了点。
“我们不去硬碰硬地挖那些他已经连夜埋好的‘尸体’了,那是下策。他既然把桌子掀了,我们就另开一桌。”
“从现在起,你们要去收集魏正国在日常工作中,‘不作为、乱作为、假作为’的证据。”
“比如,安平这几年,有没有被强行压下去的安全生产事故?有没有为了环保数据好看,在监测站点上动过手脚?那些光鲜亮丽的‘城市客厅’、‘党建示范基地’,到底花了多少个亿,有没有经过常委会的充分论证,是不是拍脑袋上马的形象工程?”
楚风云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这些事,单拎出来,可能都只是工作作风问题,够不上犯罪。”
“但每一件背后,都藏着他为了巩固个人权威、堆砌虚假政绩,而滥用权力、强奸民意的影子。”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散落各处的珍珠,一颗一颗地捡起来。用组织原则和纪律规定,给他串成一条足以压垮他政治生命的绞索!”
楚风云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文斗’。”
“斗的不是拳头,是智慧和耐心,是对规则的极致运用。他以为把脏东西藏起来就万事大吉,却不知道,他那庞大到遮天蔽日的权力本身,就是最大的罪证。”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峰呆坐在那里。
他的脑子里像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风暴,又像是在一片混沌之中,被一道闪电硬生生劈开了天地。
之前所有的憋屈、愤怒、困惑,在这一刻,尽数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与清明。
他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领导,心中涌起的,早已不是敬佩。
而是一种对更高维度智慧的仰望。
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和书记的差距,不在职务,不在手段。
在于格局。
在于你看的是脚下的棋盘,而他看的,是整片星空。
林峰缓缓站起身。
双拳在身侧不自觉地攥紧,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所有的迷茫都已退去,只剩下一种被点燃的,冰冷的火焰。
他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的迟疑与困惑,只有冷静和决绝。
“书记,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