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离德昌县界,重新汇入通往安平市区的国道。车窗外,坑洼不平的水泥路再次被平整如镜的柏油路取代,仿佛一脚从地狱踏回了人间。
车厢内的气氛却比来时还要压抑。
林峰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脑海里,纺织厂老大爷那张布满绝望和愤怒的脸,与“龙哥”那副嚣张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嘴脸,反复交替出现。
那种黑白颠倒、无法无天的现实,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比在“清源二号”行动中面对那些道貌岸然的高官,更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恶心和刺骨的寒意。
坐在副驾的钟喻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德昌县的水,远比他预想的要深,要黑,也要浑。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官、商、黑三位一体,形成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钟组长,我们……”林峰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现在回招待所吗?”
钟喻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不,掉头回去。”
“还回去?”林峰有些意外。
“戏台都搭好了,不看看主角怎么行。”
钟喻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去县委县政府附近转转,看看贺建军的办公楼是什么样。”
林峰没有多问,在下一个路口调转车头,重新驶向那个让他们心有余悸的县城。
德昌县的县委大楼出乎意料的朴素,一栋八十年代风格的灰白色建筑,墙体上挂着几条已经褪色的宣传标语,院子里停放的车辆也大多是普通品牌。
单从外表看,这完全符合一个勤政廉洁的县领导班子该有的形象。
两人没有靠近,只是驾车缓缓绕着县委大院的外墙行驶。
当车子绕到大院后门时,钟喻突然道:“停一下。”
林峰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一棵大树的阴影下。
只见县委大院紧闭的后门缓缓打开,一辆黑色的丰田霸道不紧不慢地驶了出来。
车窗没有贴膜,驾驶座上的人,赫然就是下午在纺织厂门口遇到的那个“龙哥”!
他换下了一身流里流气的紧身t恤,穿了件还算板正的夹克,但那副神态,即便是隔着几十米,也能感受到那股挥之不去的痞气。
而真正让林峰心脏漏跳一拍的,是后排的那个身影。
虽然只是一个侧脸的轮廓,但那熟悉的微胖身材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与他们在资料照片上看过无数遍的德昌县县委书记贺建军,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县委书记,不坐自己的专车,却在下班后,从县委大院的后门,坐上了一个地方恶势力头子的车。
这个画面本身,就是一枚重磅炸弹。
“拍下来!”钟喻低喝一声。
林峰迅速反应过来,装作在玩手机,悄悄调整角度,对着那辆丰田霸道的车尾,连续按下了几次快门,清晰地将车牌号“东K·d8888”摄入了镜头。
他同时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五点三十七分。
丰田霸道很快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林峰和钟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震惊与兴奋交织的复杂情绪。
这条鱼,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蠢,还要大胆。
两人没有久留,迅速驾车离开县城,找了个信号稳定的地方停下。钟喻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
电话那头是他在省公安厅的老同学。
“老张,帮我个忙,查个车牌,东K·d8888。
对,别走系统,就私下问问,看登记在谁名下。急用。”
对方显然知道钟喻的身份,没有多问,干脆地答应下来。
不到十分钟,电话回了过来:“查到了。车子登记在一家叫‘德昌置业有限公司’的名下。公司的法人代表叫郑卫华。”
“郑卫华……”钟喻默念着这个名字,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翻找出贺建军的个人资料。在家庭关系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妻弟,郑卫华。
贺建军的小舅子!
纺织厂下岗工人的控诉,在此刻得到了完美的印证。
“老钟,线索全对上了。”
林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钟喻却显得更加冷静:“别急,这只是开始。”
他沉吟片刻,又问电话那头的老同学:“再帮我打听个事,德昌县有没有一个叫‘清风苑’的地方?听说是个高档小区。”
“清风苑?知道啊,那是德昌唯一的别墅区,就在城郊的月亮湖边上,有名的富人窝。怎么,你也想去那儿买套别墅养老?”老同学开了个玩笑。
“帮我问问,贺建军是不是住在那儿?”
“这可不好查。”
老同学有些为难,“这种地方,住户信息都保密得很。我只能帮你问问那边的派出所,看看有没有什么风声。”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电话再次响起,这次老同学的语气严肃了许多:“老钟,你到底在查什么?我侧面打听了一下,很多人都知道,贺书记确实在清风苑有套临湖的大宅子,位置最好的一栋,但房本上的名字不是他,据说是他老家一个远房亲戚。而且,贺书记的专车,经常晚上开进那个小区。”
挂断电话,车内陷入了死寂。
一个公开资料显示妻儿早已移居国外的“裸官”,一个在汇报会上把“廉洁自律”挂在嘴边的县委书记,在自己的地盘上,住着以亲戚名义购买的临湖豪宅。
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夜幕降临,林峰和钟喻没有返回安平市区的招待所,而是在德昌县城外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住了下来。
他们没有立刻行动,而是驱车前往了那个名为“清风苑”的别墅区。
远远望去,别墅区灯火通明,与不远处破败的旧城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将车停在暗处,静静地等待着。
晚上九点左右,一辆熟悉的奥迪A4驶来,车牌正是贺建军的专车。
车子没有丝毫停留,径直驶入了别墅区的大门,消失在二人视野中。
事实,再次得到了证实。
返回旅馆的房间,钟喻将今天所有的见闻和证据全部摊开。
下岗工人的口述记录、纺织厂废墟的照片、丰田霸道的车牌信息、德昌置业与贺建军小舅子的关系、清风苑的豪宅以及刚刚亲眼目睹的专车……
一张由权力、资本和暴力编织而成的黑色大网,脉络清晰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钟喻的判断很清晰,贺建军的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经济**的范畴,他与地方黑恶势力的勾结之深,行事之猖狂,已经构成了严重的涉黑涉恶犯罪。
这在整个东部省,都是极其罕见的恶劣案件。
林峰在一旁协助整理,将所有材料分门别类,形成了一份初步但极具冲击力的报告。
整整一夜,两人几乎没有合眼。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房间时,钟喻看着眼前厚厚一叠材料,对林峰说:“给楚书记打电话吧。”
林峰点点头,走到窗边,拿出那部加密的卫星电话,拨通了楚风云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书记。”林峰的声音因一夜未睡而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坚定。
“说。”楚风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林峰看了一眼窗外黑白交替的天际线,一字一句地说道:
“书记,鱼很大,但网可能不够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