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安平市委大礼堂。
第一巡视组的第一次正式工作汇报会,准时召开。
礼堂不算大,能容纳三百人左右。
但此刻,座无虚席。
安平市四套班子成员,各区县书记、县长,市直各部门一把手,甚至连几个重点国企的董事长都来了。
每个人的桌前,都摆着崭新的笔记本和签字笔。
牌子是“晨光”,笔是“英雄”,连纸张的克数都是统一的。
林峰坐在巡视组的席位上,扫了一眼台下。
他看到的,是一种标准化的、近乎阅兵式的肃穆。
所有人坐姿笔挺,目不斜视。
没有人交头接耳。
没有人玩手机。
甚至连咳嗽的声音都听不到。
这不像一场工作会议。
更像一场等待宣判的审判庭。
会议由市委书记魏正国亲自主持。
他没有坐在正中的主位。
而是谦和地将主位让给了钟喻,自己坐在了侧边。
这个细节,让台下许多干部微微侧目。
魏书记的姿态,放得够低了。
“同志们。”
魏正国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回荡,浑厚而富有磁性。
“今天,我们怀着学习和接受检阅的心情,向省委第一巡视组的各位领导汇报工作。”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
“我再强调一遍,也是最后一遍!”
魏正国的语气陡然加重。
“巡视组的到来,是对我们安平的爱护和鞭策!”
“在汇报工作中,必须实事求是,不夸大成绩,更不隐瞒问题!”
“要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停顿片刻,声音更沉。
“谁要是敢在巡视组面前耍滑头、搞小动作——”
魏正国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台下。
“我魏正国,第一个不答应!”
话音一落。
整齐划一的掌声在礼堂里炸响。
林峰跟着鼓掌。
但他的眼神,落在了台下那些干部的脸上。
他们在鼓掌。
但眼神里,没有轻松。
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庆幸魏书记说的“耍滑头的人”不是自己。
汇报正式开始。
第一个上台的,是市发改委主任张强。
四十出头,国字脸,戴着金丝边眼镜,西装熨得笔挺。
他打开ppt。
投影仪的光束打在幕布上,出现了一张张精美的图表。
“尊敬的各位领导,我代表市发改委,向巡视组汇报安平市近三年的重点项目建设情况……”
张强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激情。
ppt翻页。
第一张图:安平市工业园区航拍图。
绿树成荫,厂房林立,道路宽阔,俨然一座现代化的产业新城。
“在市委市政府特别是魏书记的坚强领导下,我市工业园区三年累计引进项目127个,总投资突破350亿元,解决就业岗位1.2万个……”
第二张图:新城开发效果图。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中央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湖边还有音乐喷泉。
“安平新城项目,是我市十四五规划的龙头工程,目前一期已完成拆迁安置,二期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进中……”
第三张图:招商引资签约仪式。
照片上,魏正国正和几位企业家握手,笑容满面。
“三年来,我市累计签约亿元以上项目89个,其中十亿元以上项目12个……”
一个接一个的数据。
一张接一张的图片。
全是成绩。
全是增长。
全是“在市委市政府特别是魏书记的坚强领导下取得的辉煌成就”。
林峰盯着屏幕。
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他翻开笔记本,快速记录着。
但他的笔尖,在某一行数据上停了下来。
“总投资80亿的德昌县党性教育基地项目……”
80亿?
一个县级党性教育基地,要花80个亿?
林峰抬起头,盯着ppt上那张效果图。
图上是一片连绵的仿古建筑群,红墙黄瓦,气势恢宏。
旁边还配着说明文字:
“占地3000亩,包括党史馆、廉政教育馆、红色影院、干部培训中心、配套酒店……”
林峰的眼神,越来越冷。
张强汇报完毕。
深深鞠躬,退到一旁。
台下响起礼貌性的掌声。
紧接着,是财政局长。
他的报告主题是“财政收入的跨越式增长”。
一系列复杂的曲线图和柱状图,论证着安平市经济的“健康与活力”。
通篇报告,只讲增长。
不提负债。
不提隐性债务。
不提土地出让金下滑的趋势。
再然后,是环保局长。
他汇报的是“生态文明建设成果”。
ppt上全是绿水青山的照片,空气质量优良天数“连续三年全省前三”。
但林峰记得,昨天他们进城的时候,明明看到有几家化工厂的烟囱还在冒烟。
住建局长上台了。
教育局长上台了。
卫健委主任上台了。
一个接一个。
像流水线上的产品。
每个人的汇报仿佛出自同一个模板:
开头是“在市委市政府特别是魏书记的坚强领导下”。
中间是一堆漂亮的数据和图片。
结尾是“我们将继续努力,不辜负市委市政府特别是魏书记的期望”。
整个汇报会,俨然成了一场精心编排的“功劳簿朗诵会”。
林峰的笔尖在纸上划动的速度,越来越慢。
他的目光从ppt上移开。
落在了发言人的脸上。
又落在了台下那些沉默的听众脸上。
他看到的,是一种标准化的、缺乏生气的表情。
像是被精心调教过的。
就在这时。
张强再次被点名。
魏正国微笑着说:“张强同志,关于那个德昌县党性教育基地项目,你再详细介绍一下,让巡视组的同志们更全面地了解情况。”
张强连忙站起来,走到话筒前。
“好的,魏书记。”
他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背诵一般地介绍项目的“重大意义”和“深远影响”。
林峰终于忍不住了。
他看准对方发言的间隙,举起了手。
整个会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钟喻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阻止。
魏正国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更加温和了。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副组长有话要说,大家欢迎。”
他带头鼓掌。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林峰站起身。
他礼貌地朝主席台和张强点了点头。
声音清晰,一字一顿。
“张主任,您好。”
“刚刚您提到,这个总投资高达80亿的德昌县党性教育基地项目,资金主要来源于国企改制资金和社会资本。”
林峰停顿片刻。
“我想请问——”
“这笔国企改制资金,具体是哪家国企?”
“改制方案,是否经过了市国资委和职代会的审批?”
“社会资本的引入,有没有进行公开招标?”
“资金的拨付和监管流程,可否提供相关的会议纪要和银行流水凭证?”
一连串问题。
精准而尖锐。
直指项目的核心——钱从哪来,怎么花的。
张强的脸色,瞬间变了。
额头上,汗珠肉眼可见地冒了出来。
他张了张嘴,眼神下意识地瞟向了魏正国。
“这个……这个项目比较复杂……”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涉及的方面很广,需要……需要综合来看……”
他越说越小声。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
魏正国那洪亮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副组长这个问题——”
魏正国站起身。
脸上依然带着笑容。
“问得好!”
“问到了点子上!”
“也体现了巡视组同志们严谨务实的工作作风!”
他先给予了高度肯定。
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这个问题,我来替张强同志做个补充说明,可能更宏观一些。”
他根本不看张强。
而是面向林峰。
也面向全场。
“同志们,我们为什么要不惜代价,也要上马这个党性教育基地项目?”
魏正国的声音陡然拔高。
“这是拍脑袋的决定吗?”
“不是!”
他环视全场。
“我们看问题,要有大局观!”
“当前国际形势风云变幻,思潮多元激荡,抓好干部队伍的建设,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为重要和紧迫!”
魏正国的手掌在空中用力一挥。
“我们安平,就是要坚决贯彻中央精神,打造一个能辐射周边的红色教育高地!”
“这是政治任务!”
“也是历史使命!”
他停顿片刻,语气更加深沉。
“至于资金问题,林副组长关心得很对。”
“但我们更要看到——”
魏正国的目光落在林峰身上。
“有些事情,是不能单纯用经济账来计算的。”
“为了筑牢信仰的根基,为了给干部群众补足精神之钙,这笔投资,花得值!”
“相比它所能产生的巨大政治效益和社会效益,一些程序上的细节,是不是可以适当的、创造性地变通一下?”
他的声音更响了。
“我们搞改革,就是要敢于打破一些条条框框嘛!”
一番话说得洋洋洒洒,气势磅礴。
从国际局势讲到党的建设。
从宏观战略讲到改革创新。
成功地将一个具体的资金监管问题,上升到了政治站位和思想觉悟的高度。
林峰几次想插话。
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切入点。
魏正国的气场太强了。
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构建起一个宏大叙事的闭环。
任何对细节的追问,在这个闭环里都显得格局太小。
甚至有点“吹毛求疵”。
五分钟后。
魏正国结束了他的“补充说明”。
他看向林峰,语重心长地说: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
“但看问题要站得高一些,远一些。”
“要多从政治上看问题,算大账,算总账。”
他顿了顿。
“明白了这一点,很多看似复杂的问题,也就豁然开朗了。”
说完,他坐了下来。
张强如蒙大赦。
连连朝魏正国点头,眼神里全是感激。
会场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热烈。
林峰也坐下了。
他的脸颊有些发烫。
这不是辩论。
这是碾压。
一种利用身份、权势和话语权的降维打击。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向一名干部提问。
而是在挑战一种绝对的权威。
然后被轻而易举地“教育”了。
接下来的会议时间。
再也没有人敢提出任何问题。
整个会场,只剩下魏正国一个人的声音。
他时而点评。
时而引导。
时而补充。
将整个汇报会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两个小时后。
会议结束。
众人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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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招待所的房间。
林峰再也忍不住。
他一把将笔记本摔在桌上。
“砰!”
闷响在房间里回荡。
“憋屈!”
林峰来回踱着步,胸口剧烈起伏。
“太憋屈了!”
“这哪是汇报会?”
“这根本就是魏正国的个人演讲会!”
“一言堂!”
“彻头彻尾的一言堂!”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
“他把所有人都当成了提线木偶!”
钟喻一直很平静。
他给林峰倒了杯水,递过去。
“坐下。”
“消消气。”
林峰接过水杯。
却没有喝。
依旧愤愤不平。
“钟组长,您是没看到那帮干部的眼神!”
“敬畏!”
“甚至是恐惧!”
“那个发改委主任,看魏正国的眼神,就像看救世主!”
林峰的声音有些嘶哑。
“这正常吗?”
“这安平市,到底是他魏正国的,还是党的?”
钟喻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转过头。
看着几乎要炸毛的林峰。
慢悠悠地说道:
“急什么?”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狐狸的尾巴藏得越是严实,就说明那条尾巴越是丑陋,越是见不得光。”
钟喻放下茶杯。
“他今天又是表演,又是上课,又是敲打,把整个场子捂得密不透风。”
“这恰恰说明——”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
“风,一丝一毫都透不得。”
钟喻站起身。
走到林峰面前。
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越是这样,我反而越觉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眼神里闪着猎手般的光芒。
“咱们这次,来对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