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委会的决议,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柳林镇这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水面未起波澜,水下已是暗流绞杀。
楚风云很清楚,马得宝那样的老油条,绝不会坐以待毙。
果然,反击来得又快又狠,而且阴险到了骨子里。
专项调查组成立的第一天,楚风云就摸到了一堵无形的墙。
副组长周大海,那个在会议上第一个举手支持他的人,此刻态度变得极其暧昧。
他嘴里念着“熟悉情况需要时间”,手头的工作却蜗行牛步,调查进展几乎停滞。
楚风云指令财政所,调取砂石场近五年的税收及承包费缴纳凭证。
财政所长一张脸皱成了苦瓜,跑到他办公室诉苦。
“楚书记,真是不巧,管档案的老王急性阑尾炎,连夜送去县医院了!”
“钥匙就他一人有,那些老凭证……恐怕一时半会儿真拿不出来。”
楚风云要找砂石场的会计谈话。
人没了。
被告知会计老家有长辈病危,请长假回外省了。
调查组想约谈当年负责征地补偿的村干部。
人也“没”了。
不是“外出学习”,就是“身体抱恙”,总之避而不见。
更诡异的一幕发生在山南村。
调查组的人再去实地测量被毁坟地的范围,想找关键村民确认信息。
那几个前几天还哭天抢地的当事人,突然变了腔调。
他们眼神躲闪,言辞含糊。
甚至有人低着头嘟囔:“事情都过去了,算了……不想再提了。”
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镇里的各个角落,精准地给调查制造障碍。
马得宝这手“软抵抗”玩得炉火纯青,让楚风云的雷霆重拳,尽数打在了棉花上,抓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把柄。
紧接着,第二波攻击,从镇民的嘴里开始了。
“听说了吗?新来的楚书记,为了自己的政绩,硬把咱们镇的纳税大户给关了!”
“这是要断我们柳林镇的财路啊!”
“可不是嘛,人家省委来的大少爷,下来就是镀金的,哪里看得上咱们这穷地方,搞点动静拍拍屁股就高升了!”
“砂石场一停工,咱们这些开卡车的,去哪挣钱?跟着砂场吃饭的那么多张嘴,怎么办?新书记这是不让人活啊!”
这些精心编织的流言,像病毒一样在镇政府大院和那些依赖砂石场谋生的人群中扩散。
楚风云的形象,被迅速扭曲成一个不接地气、只顾前途、拿全镇人饭碗当垫脚石的“酷吏”。
而马得宝和砂石场,反而成了委曲求全、顾全大局的“受害者”。
舆论压力,如同一张阴沉的大网,朝着楚风云当头罩下。
就在这时,县里的电话打了进来。
来电显示: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
电话那头,主任的语气温和得过分。
“风云同志啊,听说你在柳林镇搞了个大动作?”
“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处理问题,也要讲究方式方法嘛。”
“鼎盛砂石场,是县里挂了号的重点企业,每年的税收,对全县的经济指标都很重要。”
话语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透着分量。
“稳定,要压倒一切。处理问题务必慎重,尤其要注意保护我们来之不易的营商环境,不能因小失大啊。”
最后,对方看似随意地补了一句。
“马得宝同志在柳林镇工作多年,情况熟,经验足,你要多听听他的意见……”
电话里没有一个字是批评,但“因小失大”、“保护营商环境”、“多听马得宝意见”,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就是一记毫不留情的警告。
楚风云挂断电话,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这通电话的背后,是马得宝和他的靠山——孙建设县长,联手发起的敲打。
内部掣肘、舆论抹黑、上级施压。
三板斧,招招致命。
楚风云嘴边却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没有丝毫急躁,更无半分退意。
局面很清晰:
一、内部调查已被锁死,硬闯只会陷入泥潭。
二、舆论阵地必须夺回,沉默的大多数才是真正的基本盘。
三、上级的压力,需要用铁一般的证据和沸反盈天的民意去回应。
调查组表面上依旧按部就班,雷声大,雨点小,保持着高压态势。
这能让对手不敢松懈,也能最大限度牵制马得宝的精力。
而楚风云真正的突破口,早已转向了最幽暗的角落——基层民心。
他不再大张旗鼓。
每当夜幕降临,他只带着那个曾向他报信的党政办年轻干事,悄无声息地驱车潜入山南村。
没有笔记本,没有录音笔。
他走进那些利益受损、却又被吓破了胆的村民家中,不谈工作,只拉家常。
他亲手给老人递上一支烟,听他们倾诉那些不敢对外人道的委屈和恐惧。
他的眼神坚定而真诚,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承诺,为所有谈话内容绝对保密,并誓要将黑恶势力连根拔起。
坚冰,在一点点融化。
一些被刻意掩埋的关键信息,开始像溪流般汇入他这里:
砂石场超范围开采的铁证,补偿款被层层克扣的具体账目,甚至……王彪与镇上某些领导称兄道弟、权钱交易的隐秘细节。
楚风云没有动用李国华这张最后的王牌。
但他给李书涵发去了一条信息,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当前的阻力。
信息末尾,他只问了一句:“县里的工商、税务、环保等职能部门,近期是否有对重点企业进行例行合规抽查的计划?”
这是借力打力,隔山打牛。
李书涵的回复很快,只有八个字。
“合规检查,理所应当。”
楚风云删掉信息,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马得宝的反击越是疯狂,防线越是密不透风,就越说明他脚下的地基已经腐烂不堪,问题大到他自己都怕。
现在,需要的是耐心。
一场围绕证据与民心的暗战,在柳林镇的阴影之下,已然进入最关键的对峙阶段。
楚风云如同一位蛰伏的顶尖猎手,正屏息凝神,等待着那头惊慌的猎物,在狂奔中露出最致命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