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市长办公室的灯依旧亮着。
楚风云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窗前,指间夹着那枚从物证袋里取出的金属徽章。徽章冰冷,触感沉重,正面是扭曲的梅花与字母“A”,背面那个古篆体的“光”字,在灯光下像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眼睛,透着一股邪异。
光复会。
楚风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名字。他知道,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拐卖团伙或者**窝案。能让市局的刑侦副支队长沦为走狗,能将关系网延伸到省厅,这背后必然是一个组织严密、能量巨大的地下王国。
而他,刚刚一脚踹在了这个王国的大门上。
……
正如楚风云所料,反击来得很快,但不是从黑道,而是从官场。
铁原警界的雷霆整肃,在省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孙为民的名字,一夜之间成了许多人饭桌上的谈资。随之而来的,是各种针对他的流言蜚语。
省委大院里,几封匿名的举报信雪片般飞向了省纪委和组织部。
“孙为民在铁原搞运动式执法,人人自危,严重破坏了公安队伍的团结!”
“为求个人政绩,不惜搞扩大化,冤枉了好同志,铁原警界人心惶惶,工作已近瘫痪。”
“‘猎鹰行动’纯属作秀,为了抓几个小毛贼,搞得全城戒严,浪费警力,是典型的形式主义!”
风言风语,甚嚣尘上。矛头直指孙为民即将进入市委常委的提名。这背后,是那些被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墨吏”们,在动用他们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做最后的挣扎。
市委书记蒋正兴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蒋正兴给楚风云递过来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根,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风云市长,省里有些声音,对为民同志的意见不小啊。”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试探还是提醒。
楚风云没有接烟,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身正不怕影子斜。为民同志是在刮骨疗毒,难免会碰到骨头,疼是正常的。”
蒋正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再说话。
几天后,省委常委会,议题之一,便是讨论铁原市的人事调整。
会议室里气氛严肃。当组织部念到关于提名孙为民担任铁原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的建议时,常务副省长刘国涛清了清嗓子。
“我有点不同意见。”他缓缓开口,“孙为民同志在公安战线工作多年,能力是有的。但是,最近铁原市公安系统的动静太大了,搞得人心不稳。而且,据我了解,‘猎死行动’的舆论效应,大过实际意义。为了一个案子,把队伍折腾成这样,是不是有点缺乏大局观?政法委书记这个位置,需要的是稳重,而不是冒进。”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立刻有几个常委点头附和。
一时间,会议室里的空气变得有些微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列席会议的楚风云。孙为民是他的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如果孙为民上不去,不啻于一巴掌打在楚风云脸上。
楚风云站起身,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神情平静。
“感谢刘副省长对铁原工作的关心。”他先是客气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但我对‘缺乏大局观’这五个字,有不同的理解。”
他没有看刘副省长,而是环视全场。
“铁原最大的大局是什么?是稳定,是发展,是老百姓的安居乐业!一个六岁的女童,在自己家里被掳走,如果我们不能在第一时间把她救回来,把罪犯绳之以法,谈何稳定?一个盘踞多年、内外勾结的犯罪团伙,像一颗毒瘤长在我们的公安队伍内部,如果我们不敢动刀子切除,谈何发展?”
“至于团结,我想问一句,我们要的是非不分、包庇纵容的‘团结’,还是激浊扬清、忠诚于党和人民的团结?”
他几句反问,掷地有声,让刚才还窃窃私语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楚风云将手里的文件分发给各位常委。
“这是关于‘天网’系统试运行一个月的数据报告。一个月内,铁原市刑事案件发案率,同比下降百分之四十。利用人脸识别技术,协助破获积压盗窃、抢劫案三十七起,抓获在逃人员十一名。‘猎鹰行动’从接警到解救人质,用时十七分钟,这个速度,不是作秀,是科技和实力的体现。”
“各位领导,孙为民同志不是在折腾队伍,他是在为铁原的公安队伍,重铸警魂!这样的同志如果因为敢于担当、得罪了人就上不去,那我们以后还怎么要求干部队伍‘刮骨疗毒,自我革命’?”
他一番话说完,坐了下去。
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
数据是冰冷的,但最有说服力。之前那些“搞扩大化”、“破坏团结”的空泛指责,在这份详实的成绩单面前,显得无比苍白可笑。
省委书记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终于抬起头,目光在楚风云和脸色有些难看的刘副省长之间扫过,最后开口,一锤定音。
“我同意风云同志的意见。我们需要的是能打仗、打胜仗的干部。就这么定了。”
省长也点了点头:“附议。”
尘埃落定。
一周后,省委组织部的任命文件正式下达到铁原。孙为民,被正式任命为铁原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任市公安局局长。
这道任命,意味着楚风云彻底将铁原的“刀把子”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里。他的核心班底,在铁原这片土地上,终于立稳了脚跟。
当天下午,楚风云接到了市委书记蒋正兴的电话,请他过去一趟。
一个召开书记办公会的小会议室。
蒋正兴没有谈工作,只是亲自给楚风云泡了一壶上好的龙井。
“恭喜你,风云市长。”蒋正兴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笑容,“这一仗,打得漂亮。”
“是为民同志自己争气。”楚风云回答。
蒋正兴摆了摆手,给自己倒上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才放下茶杯。
“水至清则无鱼啊。”他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诫。
“我要走了,铁原以后要交给你了。”
“有些事情,在铁原,是几十年扎下的根。你这次拔掉的,不过是烂在泥巴外面的几根须子。”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看着楚风云,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个‘光’字徽章,我也见过。很多年前,在铁原这片地上,有时候,它比市委的红头文件还管用。”
蒋正兴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了。
“你动的是冰山一角,水下那座真正的‘泰山’,还没动呢。小心‘光复会’的反扑,他们的手段,毒着呢。”
说完,他靠回椅背,端起茶杯,仿佛刚才那番话从未说过。
“蒋书记,你要走?我怎么没接到消息。”楚风云疑惑
蒋正兴笑了笑,“我也是刚接到通知。以后你要小心啊。”
楚风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里也生出几分莫名的情绪。这位在铁原主政多年的市委书记,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风云同志,以后你要小心。”蒋正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他的一只手已经扶在了门把手上,似乎马上就要拉门离开。
可就在下一秒,他又停住了。
门,没有开。
蒋正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到楚风云的面前。他的脸色在办公室明明灭灭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复杂,挣扎、决绝、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从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件东西。
动作很慢,像是那东西有千斤重。
一枚徽章。
在灯光下泛着暗淡的青铜色光泽,与楚风云之前见过的,一模一样。
正中间,是一个龙飞凤舞的“兴”字。
楚风云的瞳孔猛地一缩。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了,连蒋正兴略显粗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蒋书记,你……”楚风云的声音有些干涩,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对,我也是。”蒋正兴的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很可笑吧?抓了一辈子贼,到头来发现,自己身上也贴着贼的印记。”
他将那枚徽章放在了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四年前,他们找到了我。那时候我正为铁原一个重大项目的资金焦头烂额,他们就像是神兵天降,送来了我最需要的东西。”蒋正兴的目光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一件遥远又痛苦的往事。
“当然,东西不是白拿的。”他自嘲地笑了笑,“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他们有我的把柄,虽然算不上什么滔天大罪,但捅出去,我的政治生命也就到头了。”
“所以,我加入了‘光复会’。但我向党保证,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一件没做!也就是在某些项目上,帮他们打过招呼,批过条子。”
蒋正兴看着楚风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你可能觉得我是在狡辩。可在那张网里,有时候你根本没得选。他们不逼你杀人放火,他们用资本、用政绩、用你头上的乌纱帽,温水煮青蛙,一点一点地把你煮熟、煮烂。”
“光复投资,你和他们打过交道了。他们的模式很简单,你需要政绩,他就给你投资。你靠着政绩升了官,再反过来,为他们提供更大的便利。他们要的,是把我们这些人都变成他们的棋子,用一张看不见的资本大网,操控一切。”
“高建军……他大概也是这么陷进去的。”蒋正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东西像个梦魇,压在我心上好多年了。现在好了,你把盖子揭开了,我也该为自己做个了断了。”
“铁原只是一个分会,全省每个市都有。我们之间互不联系,只听从一个省里‘会长’的电话指令。但我知道,他也不是最大的头。有些事,他也要向上汇报。”
楚风云静静地听着,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比在省委常委会上舌战群儒时要猛烈百倍。
他原以为自己面对的是盘踞在铁原的一伙恶势力。
现在看来,他捅破的,竟是一个覆盖全省,甚至可能更广的庞大组织。
这不是冰山一角。
这是一整片被黑暗笼罩的地下大陆,而他,才刚刚踏上滩头。
蒋正兴说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他最后看了楚风云一眼,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风云,铁原这盘棋,以后就看你怎么下了。记住,水面下的东西,比水面上的,要可怕一万倍。”
说完,他转身,这一次,再没有停留,干脆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楚风云一人。
他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枚冰冷的“光”字徽章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真正的战争,原来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