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区棚户区,下午三点四十分。
黑色奥迪停在巷口,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腐臭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楚风云下车,脚下踩进一滩不知存在多久的积水。污水溅到裤脚,他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
周小川撑开雨伞跟在身后。刘建国和王秀英对视一眼,慢吞吞地从第二辆车上下来。
巷子两侧的房屋像一排即将倒塌的多米诺骨牌。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砖块。头顶的电线乱成一团,有几根已经裸露出铜丝,在风中摇晃。
一个穿着背心的中年男人蹲在门口择菜,抬头看了楚风云一眼,又低下头。
刘建国掏出手帕擦额头。
“楚市长,要不先去居委会坐坐?这里…”
楚风云停下脚步,转过身。
“刘主任在市政府办公室待了二十年,应该知道居委会准备的材料是什么样的吧?”
刘建国的手帕停在半空。
“都是数据,都是成绩。”楚风云继续往前走,“我要看的是数据背后的东西。”
王秀英跟上来。
“楚市长,您想看什么?”
楚风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地图,手指点在一个红圈上。
“这里。”
地图上标注的位置在巷子最深处,一栋三层的筒子楼。
周小川认出了地址。
“楚市长,这是…”
楚风云把地图收起来。
“王德贵,退休教师,在棚户区住了四十年。”
刘建国愣住。
“您怎么知道…”
楚风云没有回答,已经走到那栋筒子楼前。
楼梯间堆满杂物,墙上的瓷砖碎了一地。他踩着碎片上楼,每一步都发出咯吱声。
二楼走廊尽头,一扇褐色木门紧闭。
楚风云敲门。
三声,不轻不重。
门内传来脚步声,很慢,像是在犹豫。
门开了一条缝,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你们是…”
楚风云退后半步。
“王老师,我是市政府的楚风云。能进去聊几句吗?”
王德贵的手指握紧门把。
“市政府的?又来谈拆迁?”
楚风云摇头。
“不谈拆迁,就想听听您的想法。”
王德贵盯着他看了五秒,松开了门把。
“进来吧。”
房间不到四十平米,被隔成两间。外间是客厅兼厨房,一张旧沙发,一张方桌,墙角堆着蜂窝煤。
楚风云示意其他人留在门外,只带周小川进屋。
王德贵关上门,转身倒水。
“没什么好茶,别嫌弃。”
楚风云接过搪瓷缸。
“我小时候也喝这个。”
王德贵坐在沙发对面的木凳上,双手撑着膝盖。
“你不像其他干部。”
楚风云喝了一口水。
“哪里不像?”
“他们来了就拍照,问几句话就走。”王德贵抬起头,“你是第一个不去居委会的。”
楚风云放下搪瓷缸。
“因为居委会不住在这里。”
王德贵的手指收紧。
楚风云站起来,走到墙边。墙角有一片水渍,边缘发黑,明显是长期渗水造成的。
“这个漏了多久?”
“三年。”王德贵的声音低下去,“报修过,没人管。”
楚风云蹲下,用手指摸了摸墙面。潮湿,冰凉。
“冬天更严重吧?”
王德贵没说话,算是默认。
楚风云站起来,走回座位。
“王老师,我听说您在棚户区威望很高。”
王德贵端起茶杯。
“虚名而已。”
“不是虚名。”楚风云的语气很平静,“您教了三十年书,学生遍布铁原。这里的老住户,十个有八个听您的话。”
王德贵喝了一口茶,没接话。
楚风云继续。
“我今天来,是想听听您对棚改的真实想法。不是那些写在材料里的话,是您心里真正的担忧。”
王德贵放下茶杯,沉默了十几秒。
“你真想听?”
“想听。”
王德贵靠在椅背上。
“棚改喊了三年,一次比一次热闹,一次比一次没影。”
他停顿。
“第一年说要拆,画了饼,让大家别装修别修房子。结果等了一年,没动静。”
“第二年换了个领导,又来画饼,说补偿标准提高了。结果又是一年,还是没动静。”
“第三年…”王德贵摇头,“大家都不信了。”
楚风云听着,没有打断。
“不是不想搬。”王德贵指了指窗外,“这里的房子都是危房,随时可能塌。但是搬出去住哪?补偿够不够买新房?过渡期怎么办?”
他的声音提高。
“这些问题没人回答。每次来的干部都说研究研究,然后就没了下文。”
楚风云点头。
“所以大家不敢信。”
“对。”王德贵叹气,“更怕的是那些人。”
“什么人?”
王德贵压低声音。
“张铁柱那伙人。他们说是帮忙协调,其实是来威胁的。谁不签字,就找茬。断水断电,半夜砸门,什么手段都用。”
楚风云的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一下。
“有人报过警?”
“报过。”王德贵苦笑,“警察来了,他们就躲起来。警察一走,变本加厉。”
楚风云站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是一片低矮的屋顶,远处能看到几栋高楼。那是铁原新开发的商业区,和眼前的棚户区形成鲜明对比。
他转过身。
“王老师,如果我说,这次棚改一定会推进,您信吗?”
王德贵摇头。
“不信。”
楚风云走回座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私人电话。”
他把名片放在桌上。
“如果您信得过我,帮我个忙。”
王德贵拿起名片。
“什么忙?”
楚风云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放在王德贵手里。
“这上面有几个人的名字。他们是棚户区的,也是最难做工作的。”
王德贵打开纸条,扫了一眼。
“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楚风云的语气很平静,“但我需要知道他们为什么成为。是真的有困难,还是被人利用。”
王德贵盯着纸条。
“你想让我去打听?”
“不是打听。”楚风云纠正,“是聊天。您和他们都是老邻居,聊家常不会引起怀疑。”
王德贵沉默。
楚风云站起来。
“王老师,我不勉强您。如果您觉得为难,就当我没说过。”
他走到门口,停顿。
“但我想告诉您一句话。”
王德贵抬起头。
“棚改不是为了拆房子,是为了让住在这里的人过上更好的日子。”楚风云转过身,“如果连您都不信,那这件事就真的没希望了。”
门打开,楚风云走出去。
王德贵坐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张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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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刘建国和王秀英站在墙角。
刘建国看了一眼手表。
“都聊了二十分钟了。”
王秀英没说话,只是盯着楼梯口。
脚步声响起。
楚风云走下来,周小川跟在身后。
刘建国迎上去。
“楚市长,聊得怎么样?”
楚风云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
车停在巷口,四个人上车。
黑色奥迪发动,驶出棚户区。
车厢里很安静。
刘建国坐在副驾驶,不时回头看楚风云。楚风云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息。
车开了十分钟,楚风云突然开口。
“刘主任。”
刘建国一惊。
“在。”
“你刚才一直在看表。”
刘建国的手指握紧。
“我…”
“是不是家里有事?”
“没有,没有。”刘建国连忙摆手。
楚风云睁开眼睛。
“那明天上午十点前,给我一份关于棚户区消防隐患的详细报告。”
刘建国的脸色瞬间煞白。
“楚市长,这个…”
“怎么,有困难?”
“不是,不是。”刘建国擦额头,“我马上去准备。”
楚风云重新闭上眼睛。
“王局长。”
王秀英坐直身体。
“楚市长。”
“民政局有棚户区低保户的名单吧?”
“有。”
“明天下午三点前,把名单发到我邮箱。”
王秀英点头。
“是。”
车厢里重新安静下来。
刘建国的手心全是汗。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年轻的副市长不是来走过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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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区,另一条巷子。
一个穿着破旧夹克的中年男人推着一辆三轮车,车上堆满废纸箱和旧家电。
他停在一户人家门口,扯着嗓子喊。
“收废品喽!旧电视旧冰箱都收!”
没人应。
他继续往前走,眼睛却在观察周围的环境。
巷子尽头,一个光头男人靠在墙上抽烟。
中年男人推着车经过,光头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中年男人转进另一条巷子,停在一栋破旧楼房前。
他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
屏幕上弹出一条加密信息。
“目标区域已完成初步勘察。张铁柱手下至少有三十人,分布在五个据点。建议启动b计划。”
发送。
手机震动,新消息进来。
“收到。继续潜伏,等待指令。”
中年男人收起手机,继续推着三轮车往前走。
他就是老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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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府,钱文博办公室。
电话铃响起。
钱文博接起。
“说。”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钱市长,楚风云今天去了棚户区。”
钱文博放下手中的文件。
“去哪了?”
“见了王德贵。”
钱文博的手指停在桌面上。
“王德贵?”
“对,在他家待了二十多分钟。”
钱文博站起来,走到窗边。
“他们聊了什么?”
“不知道,门关着。”
钱文博沉默三秒。
“继续盯着。”
“是。”
挂断电话。
钱文博拿起桌上的另一部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
“喂?”
“铁柱,是我。”
“钱市长。”
“楚风云今天去了你的地盘。”
电话那头停顿。
“我知道。”
“他见了王德贵。”
“王德贵?”张铁柱的声音提高,“那老头子不好对付。”
“所以要让他摸不清门道。”钱文博的语气变冷,“明天开始,断了楚风云的资料。”
“怎么断?”
“他要消防隐患报告,就给他一份三年前的。他要低保名单,就给他一份删减版。”钱文博停顿,“总之,让他拿不到真实数据。”
“明白。”
“还有。”钱文博转过身,“找几个人,给他点颜色看看。”
张铁柱笑了。
“钱市长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电话挂断。
钱文博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
楚风云,你以为见几个老百姓就能解决问题?
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