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楚风云所料,对手的反击来得又快又急。
高明远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就在市委会议结束的第二天,一列挂着市府牌照的黑色轿车,便浩浩荡荡地驶入了金水县的地界。
为首的那辆车上,坐着的正是高明远为这次市委书记考察,精心挑选的“候选人”,邻县县长,李平安。
李平安此人,年近五十,在县长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快两届,资历老,人脉广,行事风格以“稳健”着称。
当然,这只是官面上的说法。
在楚风云拿到的资料里,这位李县长的“稳健”,更多体现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以及对上级意图的精准领会和不折不扣的执行上。
他是一个完美的执行者,一个绝佳的傀儡。
车队在县政府大楼前停稳,楚风云和孙大海早已等在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身材微胖,面带和煦笑容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楚风云,立刻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远远地就伸出了双手。
“哎呀,楚县长,久仰大名!总算见到真人了!”
李平安热情地握住楚风云的手,用力地摇晃着,满脸都是真挚的笑容。
“金水县在你的带领下,真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啊!我这次来,就是专门向你取经的!”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恳切,仿佛真的是一个前来虚心求教的后辈。
周围陪同的干部们,看到这幅场景,表情各异。
有人暗自点头,觉得这位李县长为人谦和,是个能处的人。
也有人,比如孙大海,心里却是一阵冷笑。
演。
真能演。
楚风云的脸上,也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李县长您太客气了,您是前辈,该我向您学习才对。我们金水县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正好请您多批评指正。”
两人一番商业互吹,气氛显得异常融洽和谐。
接下来的考察活动,李平安更是将“虚伪”二字演绎到了极致。
在工业园区,他对着那些新兴的厂房和忙碌的生产线大加赞赏,称赞楚风云高瞻远瞩,有魄力。
在民生工程现场,他拉着居民的手嘘寒问暖,感叹金水县的百姓有福气,遇到了一个一心为民的好县长。
所到之处,赞不绝口。
不知道内情的人,恐怕真要以为,这是市里派来表彰先进典型的领导。
然而,当白天的喧嚣散去,夜幕降临。
李平安的另一副面孔,才真正显露出来。
在县招待所一间不对外开放的豪华包厢里,酒过三巡。
坐在李平安对面的,不再是楚风云和县政府的班子成员,而是一群神情各异的中年男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前任县长马向阳留下的旧部。
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楚风云推行的新政中,或多或少地触动了利益,有的甚至被调整了岗位,心中早就憋着一股怨气。
此刻,他们看着坐在主位上的李平安,就像看到了救星。
“李县长,您是不知道啊,我们金水县现在都快被那个年轻人给折腾散架了!”一个地中海发型的男人端着酒杯,满腹牢骚地诉苦,“什么工业园区,什么招商引资,全是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把好好的农田都给占了,这以后要是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就是!”另一个人立刻附和,“还有人事改革,说动就动,完全不讲究资历,不尊重我们这些为金水县奉献了一辈子的老同志!现在搞得人心惶惶,大家都没心思干工作了。”
抱怨声此起彼伏。
李平安始终微笑着,耐心地听着,不时地点头,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等众人抱怨得差不多了,他才端起酒杯,轻轻在桌上叩了叩。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各位老哥的心情,我非常理解。”
李平安环视一圈,郑重其事地开口。
“金水县是有着光荣传统的农业大县,基础就是‘稳’。发展经济是好事,但不能瞎折腾,更不能忘了本。”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就讲究一个‘稳’字。等我来了,金水县的一切,都会回到大家熟悉的轨道上来。”
“那些瞎折腾的搞法,都要停一停。”
这句话,如同一颗定心丸,让在场的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
回到大家熟悉的轨道上来!
这不就是说,以前的规矩,以前的利益格局,都会回来吗?
一时间,包厢内的气氛变得无比热烈,敬酒声、称兄道弟声不绝于耳,仿佛李平安已经成了金水县的新主人。
而这一切,都在楚风云的预料之中。
第二天,当李平安再次满面春风地出现在楚风云面前时,楚风云仿佛对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在陪同考察一个新的园区规划点时,楚风云甚至主动拿着规划图,虚心地凑到李平安身边。
“李县长,您经验丰富,您看我们这个工业园区的规划,还有哪些不成熟的地方?我们年轻,考虑问题不周全,还请您多指点指点。”
这番“谦虚”和“示弱”,让李平安心中最后的一丝警惕也彻底放下了。
他看了一眼身边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心里升起一股优越感。
到底还是太嫩了。
有能力cc怎么样?在强大的组织压力和盘根错节的家族背景面前,还不是得低头?
看来高书记说得没错,这小子是个聪明人,已经认识到自己无力回天,这是在提前为自己找后路,搞好关系了。
想到这里,李平安的态度也愈发“和蔼可亲”,他接过图纸,煞有介事地指点江山,提了几个无关痛痒的“修改意见”。
当晚,他得意地向高明远汇报了情况。
电话那头,传来高明远满意的笑声:“看来这小子是个聪明人,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你继续稳住他,不要节外生枝。等市委常委会一开,就尘埃落定了。”
“您放心,高书记,一切尽在掌握。”李平安自信满满地挂断了电话。
孙大海看着楚风云天天“配合”着李平安演戏,把对方当成上级领导一样伺候着,急得嘴上都起了好几个燎泡。
这天,送走李平安的考察队伍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冲进楚风云的办公室,连门都忘了关。
“县长,我们不能再这么退让了!”
“您看看他那个样子,都快把自个儿当县委书记了!再让他这么搞下去,我们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就要被他全盘否定了!”
楚风云却只是抬了抬手,示意他关上门,然后平静地给他倒了杯水。
“急什么?”
“县长,我能不急吗!他昨晚又见了财政局和国土局那几个老油条,就差直接开会宣布人事任免了!”孙大海一口气把水喝干,胸膛剧烈起伏。
楚风云没有理会他的焦躁,而是走到窗边,指着外面依旧灯火通明、车来车往的工业园区工地,和远处居民区亮起的万家灯火。
他缓缓开口,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老孙,别盯着他们看。”
“真正的阵地,不在会议室,在这里。”
“只要民心在我们这边,他们演得再好,也只是跳梁小丑。”
孙大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里的火气莫名地消散了一些,但疑惑却更深了。
就在李平安志得意满,以为自己稳操胜券,甚至开始私下里和心腹讨论上任后如何调整人事,将楚风云的人彻底清洗出局时。
他不知道。
金水县,一间毫不起眼的旧家属楼里。
几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人,正围坐在一张书桌前。
他们中有退休的老教师,有退居二线的老干部,还有一个是楚风云亲自批示解决了数十年冤案的退伍老兵。
书桌上,摊开着一张稿纸。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清瘦的手指,捏着一支钢笔,在稿纸的末尾,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最后一个句号。
其中一位老教师,颤巍巍地拿起那几页写满了字的稿纸,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一层水光。
他抬起头,看向众人,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文件的标题。
“关于恳请楚风云同志留任金水县的万民请愿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