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踏入省委组织部干部五处,楚风云像是潜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里的空气,粘稠而凝重。
走廊里,人们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不是清脆的“嗒嗒”声,而是被吸音棉过滤过的沉闷回响。
交谈声被压得很低,仿佛每个人喉咙里都塞着一块海绵。
连墙上挂钟的指针,都走得比外面慢了半拍。
这里的每一份文件,每一次谈话,都缠绕着无数干部的仕途命运,无形中给这栋楼压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千钧重担。
楚风云的工位被安排在大办公室靠窗的位置,左右都是头发花白、眼神深邃的老干事。
他的调入,没有欢迎会,没有客套话,安静得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连个涟漪都没有。
处里那些审慎的目光,像手术室的无影灯,从四面八方聚焦过来,好奇,审视,还带着一丝天然的排外。
负责带他的,是处里一位姓吴的副调研员。
吴调研员四十多岁,一张脸清瘦得像是风干的腊肉,话不多,但那双眼睛,看人时总像是在用x光扫描骨骼。
没有一句废话,他直接扔给楚风云一摞足有半尺厚的牛皮纸袋。
“近三年,全省厅局级后备干部的原始考察材料、民主评议、部务会记录,都在这里。”
“先看,熟悉流程和文书规范。”
吴调研员的食指在最上面一份材料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响声。
“重点看‘主要特点’和‘不足之处’怎么写,一个字都不能错。”
“好的,吴老师。”
楚风云双手接过,他知道,这看似枯燥的故纸堆,是通往组织部核心权力的第一把钥匙。
海量的敏感材料被飞速扫描、拆解、分析。
他不仅在记那些刻板的格式和官样文章,更是在拆解文字背后那套独属于组织部门的评价逻辑和权力密码。
如何从一堆杂乱无章的事迹中,精准提炼出一个干部的本质?
如何用中性到毫无感**彩的语言,却能一针见血地勾勒出人物画像?
尤其是“不足之处”的写法,那简直是一门艺术。
既要点出问题,又不能堵死上升的路;既要让领导看懂,又不能让当事人抓住把柄。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比在钢丝上跳舞还要精妙。
几天后,吴调研员开始交给他一些杂活,核对干部任免表,整理谈话记录。
楚风云做得滴水不漏,连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都没出过。
他的沉稳和效率,让吴调研员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偶尔会闪过一丝诧异。
真正的考验,来得猝不及防。
处里接到死命令:省委近期要研究一批省直单位副职,干部五处必须在一周内,完成对几个关键岗位人选的补充考察。
任务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办公室,水花四溅。
钱副处长紧急召开处务会,他那鹰隼般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了楚风云身上。
“风云同志来了有段时间了,基本功应该没问题。”
“省发改委副主任人选之一,张建国同志,需要补充一份近半年的表现材料。”
“吴调研员牵头,风云同志,你配合。具体工作,你来负责跟地方沟通,并起草初稿。”
轰!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
几道锐利的目光瞬间刺向楚风云。
让一个刚调来不到一个月的新人,直接上手正厅级干部的考察材料起草?哪怕只是初稿,这也是破天荒的信任!
“是,钱处长!我一定配合好吴老师,完成任务!”
楚风云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散会后,吴调研员把他拉到无人角落,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风云,这不是写报告,这是在给一个干部的政治生命做鉴定,错一个字,后果你担不起。”
“三条铁律:第一,沟通时,只说事,不谈人,不透露任何背景;第二,材料要核实,尤其是敏感问题,必须有据可查;第三,下笔要稳,评价要公,拿不准的宁可不写,也别自己发挥。”
“明白吗?”
“明白,吴老师,我懂纪律。”楚风云郑重点头。
接下来几天,楚风云彻底进入了战斗状态。
通过保密电话,他与张建国所在市的市委组织部进行了几轮沟通。他语气平和,逻辑清晰,既传递了省里的要求,又给足了地方尊重,对方极为配合。
在谈话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关键信息点:
对方提及张建国在抗洪救灾中“三天三夜没合眼,亲自带队堵决口”。
以及在推动一个重大招商项目中,被评价为“魄力是真大,但有时候脾气也大,催工作催得下面鸡飞狗跳”。
这些带着泥土味的一手信息,远比那些四平八稳的官方总结珍贵一百倍。
起草初稿时,楚风云的大脑高速运转。
他将办公厅锤炼的宏大叙事能力,与组织部学习的精微描摹技巧完美结合。
他先是客观陈述了张建国近半年的工作实绩,笔墨重点落在其处理复杂局面和推动发展的强大执行力上。
对于“脾气大、催得急”这个缺点,他没有回避,也没有照搬。
而是将其转化为一句经典的组织部“黑话”——
“该同志事业心、责任感强,工作中高标准、严要求,节奏快,有时在工作方式方法上可进一步加强和改进。”
一句话,既肯定了其工作热情,又指出了潜在的作风问题,分寸感拿捏到了极致。
吴调研员拿到初稿,戴上老花镜,逐字逐句地审阅。
他的眉头先是舒展,然后是挑起,最后,他猛地抬起头,摘下眼镜,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盯着楚风云。
“这篇初稿……”
他用手指点了点那句关于“不足之处”的描述,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
“这个表述,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看之前的材料,学着写的。”楚风云谦虚道。
吴调研员沉默了。
学着写的?处里这么多年轻人,材料看得比你多十倍,怎么没一个能写出这种火候?
他拿起红笔,悬在半空,想改,却发现一个字都动不了。
最终,他只在两个无关紧要的连接词上画了圈,然后重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风云,”他放下笔,语气彻底变了,“你这稿子,写得……很老道。基础不是扎实,是恐怖。”
材料上报。
两天后,部务会召开。
钱副处长从会场回来,路过大办公室时,特意停在楚风云工位旁,当着所有人的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风云,你写的那份材料,部领导很认可。原话是‘画像很准,评价公允’。”
八个字,像八记重锤,狠狠敲在办公室每个人的心上。
那一瞬间,所有审慎、疏离、观望的目光,全部融化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佩服,甚至是敬畏的眼神。
从那天起,处里再讨论某个干部情况时,总会有人下意识地问一句:
“风云,你怎么看?”
楚风云知道,自己终于在这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打下了第一根坚实的桩。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审视的“空降兵”。
他用实力,为自己赢得了在这栋权力大楼里,最重要的一张入场券。
然而,他比任何人都清醒。
这,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