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笔试还有三个月时间,楚风云回到了青山县。
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绿色铁门,一股饭菜的浓香裹挟着老房子独有的温暖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母亲周桂兰系着印花围裙,正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鱼,鱼身上点缀着翠绿的葱花。
看见他,她脸上的皱纹像是被熨斗烫过一般,瞬间舒展开来。
“风云回来啦?快洗手,马上吃饭了!你爸在里屋看新闻呢。”
“妈,买了只烧鸭。”楚风云将手里的熟食递过去,目光贪婪地扫过这间不足六十平米,却承载了他两辈子记忆的屋子。
家具很旧,边角都磨得发白,但被母亲擦拭得一尘不染。
一切都没变。
真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又乱花钱!家里有菜。”母亲嗔怪地接过烧鸭,但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儿子回来了,这个家才算完整。
楚风云走到里屋门口,父亲楚建国戴着老花镜,正襟危坐,盯着那台21寸长虹彩电里播出的《江南新闻》。
新闻画面里,省里某个重点工程正在举行奠基仪式,彩旗招展,气氛庄重。
“爸。”楚风云叫了一声。
楚建国闻声回头,摘下老花镜,露出一张被岁月刻下沟壑的脸。
他有着中国式父亲最常见的威严与内敛。
“回来了。工作的事,想好了?”没有嘘寒问暖,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父亲总是这样,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压在秤砣上。
“想好了。”楚风云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考公务员,报省委办公厅。”
楚建国捏着老花镜的镜腿,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仔细审视着自己的儿子。
眼前的儿子,似乎和前几天打电话时判若两人。眼神里不再有毕业生的迷茫与浮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
那种眼神,他只在早年间,跟随厂领导去省城开会时,从某些大人物身上瞥见过。
“省委办公厅?”楚建国眉头皱了起来,“那地方,不是普通人能进的。听说不是名牌大学里的尖子,就是家里有通天的关系。咱们家……”
他话没说完,但那份无力感已经弥漫开来。他虽是京城大院子弟出身,奈何如今只是厂里一个不起眼的老技术员,人脉关系早已断绝。
“爸,我知道难。”楚风云在父亲身边坐下,拿起桌上那个印着“劳动光荣”的搪瓷杯,给父亲续满热水。
“正因为难,才有去的价值。考试终归是公平的,只要我的分数足够高,就没人能把我从名单上拿下来。”
“行了行了,爷俩先吃饭!”母亲端着最后一道青菜汤走出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天大的事,也得填饱肚子再说!风云,拿碗筷!”
饭桌上,气氛温馨得让人心头发酸。
母亲的筷子几乎就没停过,不停地往楚风云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他在外面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楚风云一一耐心作答,味蕾品尝着熟悉的家常菜,灵魂却在享受这份失而复得的、最奢侈的亲情。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响亮的敲门声,打破了满屋的温馨。
“咚咚咚!”
来的是隔壁单元的邻居,刘世明和他儿子刘涛。
刘涛比楚风云小两岁,高考落榜后南下闯荡了几年,今年刚回来,听说在外面发了点小财。
“哥,嫂子,吃饭呐?哟,风云也回来了!”刘世明人未至,洪亮的嗓门先进来了,手里还提着一网兜红富士苹果,往餐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世民来了,快坐,刚开饭,一起吃点?”母亲周桂兰连忙起身招呼。
“不了不了,吃过了!”刘世明摆摆手,一屁股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拍了拍跟在身后的儿子,“小涛今天带了两瓶好酒,非说要过来陪你喝两杯。”
他的语气轻松,但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股炫耀的劲儿。
刘涛穿着一件崭新的皮夹克,头发抹了半斤发胶,在灯光下油光锃亮。他手腕上那块金色的电子表尤其晃眼。
他冲楚建国和周桂兰喊了声“叔叔阿姨”,目光扫过楚风云时,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众人重新落座,饭桌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刘涛从一个花哨的纸袋里,掏出两瓶包装得金碧辉煌的本地白酒,拧开瓶盖,不由分说就给楚建国满上。
酒香混杂着一股廉价的香精味。
“叔,听说风云哥准备考公务员啊?”刘涛一边倒酒,一边状似无意地问。
楚建国抿了口酒,点了点头:“嗯,有这个想法。”
“哎哟,我说风云哥,”刘涛立刻把身子往前凑了凑,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架势,“都什么年代了,还考那玩意儿干啥?一个月几百块死工资,熬到退休能有啥出息?天天看领导眼色,活得憋屈!”
他声音陡然拔高,伸出两根油腻的手指,在楚风云眼前用力晃了晃。
“你看我,去年在南方搞建材,累是累点,一年纯利,这个数!”
两万块。
在那个年代,对一个工人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今年我打算自己单干,在城里盘个门面搞装修!现在谁家不买房?买了房不得装修?这生意,准火!”
刘世明在旁边适时地敲边鼓:“是啊,大哥。时代变了,现在就得胆子大,敢闯!我们家小涛没读过大学,不也照样混出头了?风云是大学生,脑子活,要是肯放下身段,跟着小涛后面干,我保证比当个坐办公室的强百倍!”
这一唱一和,让周桂兰的脸颊有些发烫。她默默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一言不发。
若是前世,二十出头的楚风云面对这种**裸的“金钱至上论”和“读书无用论”,恐怕早已羞愤难当,面红耳赤。
但此刻,他只是平静地夹起一根青菜,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
直到咽下后,他才抬起眼,看向满脸得意的刘涛,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人各有志,我觉得当公务员挺好。”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稳定,而且能为老百姓实实在在做点事。”
刘涛脸上的得意僵了一瞬,像是大冬天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他没想到,楚风云会是这种不咸不淡的反应。
他正想再说点什么,楚风云却已经转头看向了父亲。
“爸,刚才新闻里那个‘江南沿江经济带’的重点工程,我看了下资料,文件里提到了要‘以港兴城,以路促产’。我们青山县正好卡在规划路线的节点上,如果县里能抓住机会,主动去省里要政策,未来十年的发展格局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说话不疾不徐,提及的“港城联动”、“产业集群”等词汇,让原本只是当背景音听的楚建国,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眼神里透出惊异。
这些东西,别说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就是厂里的书记、县里的干部,也未必能说得这么头头是道。
刘世明和刘涛父子面面相觑。
他们忽然觉得,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看起来有些书呆子气的楚风云,今天陌生得可怕。
那种谈论天下大势时的从容气度,那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眼神,根本不是一个前途未卜的年轻人该有的。
他们嘴里的“两万块”、“开店面”,在人家讨论的“经济带”、“发展格局”面前,渺小得像尘埃。
一顿饭,就在这种极度微妙的气氛中吃完了。
送走了一脸悻悻的刘家父子,楚风云卷起袖子,帮母亲收拾碗筷。
厨房里,水声哗哗。
周桂兰一边洗碗,一边轻声开口:“风云,别听他们瞎咧咧。你想考,就安安心心考,妈支持你。咱不跟人比谁钱多,一家人平平安安比啥都强。”
楚风云看着母亲鬓角的几缕白发,心中一暖,又泛起一阵酸楚。
前世,母亲直到闭眼的那一刻,还在为他这个“没出息”的儿子牵肠挂肚。
“妈,您放心。”
楚风云接过母亲递来的、还带着温热的瓷碗,用干布仔细擦拭,每一个动作都格外认真。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会再让你们失望了。”
这一次,他不要平平安安。
他要站得足够高,高到能为父母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天,高到能将前世所有的遗憾,一一碾碎!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郁,小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汇成一片温暖的星河。
楚风云知道,这顿寻常的家宴,只是他波澜壮阔人生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真正的风暴,在省城。
在那座象征着江南省权力之巅的省委大院里,正等着他去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