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的春天,是在一种比严冬更彻骨的寒意中悄然降临的。去岁残存的希望,如同被冰雪反复碾压过的枯草,再也无法在新年的阳光下萌发出丝毫绿意。最大的绝望,并非源于粮食肉眼可见的减少,这已是众所周知、麻木接受的现实,而是源于一种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的窒息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句话,成了压在每个人心头最沉重的巨石,却谁也不敢轻易问出口。
各家各户那点本就不多的存粮底子,在经历了两年的消耗后,终于快要见底了。粮店门口排起的队伍更长,人们脸上的菜色更重,眼神也更加空洞。以往还能靠野菜、树皮、各种匪夷所思的“代食品”糊弄一下的肠胃,如今也到了承受的极限。浮肿病开始像瘟疫一样在暗地里蔓延,用手指在小腿上一按一个深坑,久久不能复原,成了许多人羞于启齿又无法掩盖的标记。
轧钢厂这座庞大的工业机器,依旧在惯性的驱使下轰鸣运转,但驱动机器的人,却正在一点点被抽干生命力。上班的号声依旧准时响起,但涌入厂门的人流,步伐却愈发沉重、踉跄。车间里,机器的噪音掩盖不了此起彼伏的、因虚弱而加重的喘息和咳嗽声。
终于,不可避免的事情开始发生了。
先是锻轧车间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师傅,在抡大锤时突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在了灼热的钢坯旁,再也没能起来。厂医来看过,只是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长期营养不良,脏器衰竭”。没有人过多惊讶,只是默默地用白布盖住了那张枯槁的脸。工友们围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眼神里除了悲伤,更多的是一种物伤其类的麻木和对自己命运的预演。
接着,精加工车间、装配车间……陆续有工人晕倒在岗位上,有的抢救回来了,但也只是暂时吊着一口气,更多的则是像第一老师傅那样,悄无声息地就被抬出了车间。
轧钢厂,乃至所有的国营大厂,每年都是有“死亡指标”的。这本是计划经济下一种冷冰冰的统计数字,用于应对各种意外工伤和疾病。但在这些年,这项指标却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衡量苦难的尺度。去年,指标用完了,还超了一些,厂里想办法从其他项目挪了点费用,勉强遮掩了过去。而今年,刚开春不久,指标就已经用掉了近三分之一。王科长在私下里跟陈启叹气时,忧心忡忡地说:“照这个趋势下去,今年这关……难熬啊。”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力回天的疲惫。
“只是比去年更多一些……”这句话在厂里私下流传,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死亡,在这里被简化成了一个需要管理的数字,一种需要控制的“额度”。生命的消逝,在巨大的生存压力面前,竟然显得如此……寻常。
陈启穿行在日渐沉闷、甚至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绝望气息的厂区里,心情异常沉重。
然而,在他内心备受煎熬的同时,那片神奇的空间里,希望的种子却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茁壮成长。
经过长达半年多不间断的、有目的地定向选育,陈启的育种工作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他利用空间100:1的时间流速,相当于完成了外界近两百个世代的小麦选育!这种效率,是外界任何育种机构都无法想象的。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在空间优越环境下获得高产,而是将重点放在了抗逆性和广适性上。他模拟了干旱、贫瘠、甚至轻度盐碱的环境,在这些严酷的条件下,反复筛选那些最能挣扎求生的个体。
成果是惊人的!
最新一茬在空间内模拟“外界普通水肥条件”下种植的小麦,亩产已经稳定突破了四百斤大关!请注意,这是在模拟“普通条件”下的产量!如果放开空间环境的全部优势,产量甚至能达到八百斤以上!但陈启的目标很明确,他要的是能在现实世界中推广、能被普通农民接受的品种,而不是只能在温室里生长的娇贵之物。
这些经过千挑万选的小麦种子,颗粒异常饱满、均匀,色泽金黄透亮,千粒重远超普通品种。更重要的是,它们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根系发达,能更有效地吸收水分和养分;茎秆粗壮,抗倒伏能力极强;对一些常见的锈病、白粉病也表现出明显的耐受性。用育种学的术语说,这些品种具备了高产、稳产、抗逆的优良基础。
玉米、红薯等其他作物的选育也同步进行,产量和品质均有显着提升。空间仓库的一个角落里,专门存放着这些精选出来的、散发着勃勃生机的第一代“奇迹种子”。
看着现实世界中日益严峻的形势,再看看空间里这丰收在望的景象,陈启心中的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无法抑制——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良种烂在空间里,而外面的人却在饥饿中挣扎、死亡。
直接大规模投放粮食,风险太大,且治标不治本。唯有种子,才是真正能生根发芽、创造持续生机的希望之火。
一个大胆而谨慎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他决定,将这些宝贵的良种,小范围、试探性地投放出去。目标地点,选在了农科院。
农科院,是当时国内农业研究的最高殿堂,那里汇聚了最顶尖的农业专家。如果他们能发现这些种子的不凡之处,或许就能凭借国家的力量,迅速进行试验、扩繁和推广。这比他自己单打独斗要高效和安全得多。
他利用休息时间,骑着自行车到城郊的农科院附近反复踩点。
时机选择在周末的傍晚,农科院工作人员下班之后,天色将暗未暗之时。这个时候人少,而且第二天一早,上班的专家们很可能就会发现。
在一个寒冷的初春傍晚,陈启实施了行动。他通过意念迅速将大约十斤左右、分装在几个厚实牛皮纸袋里的、颗粒饱满的各类良种,放置在了他们下班的路上。纸袋上,他用从不同报纸上剪下来的印刷字,歪歪扭歪地拼贴了一行字:“高产良种,试种”。
他不敢留下任何能追踪到自己的信息,甚至连笔迹都不敢用。做完这一切,他立刻传送离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知道,这些种子很可能被不知情的人当成普通粮食捡走吃掉,毕竟在饥饿面前,种子的未来远不如眼前的饱腹重要。但他愿意赌一把,赌农科院里总有那么几个对种子有着近乎本能敏感性的专家,能够一眼看出这些种子与寻常粮种的天壤之别,能够意识到其中蕴含的巨大价值。